人间神府太元观
如果进入山门之后不往北行,而是从影壁前向西去,抬眼可见院子西南角的西墙上辟有一个东向的小门。小门前的南院墙上,又有一方石板镶着,同墙外刻着八景名目的石板正好相对。石板竖高同外面的差不多,横长要大于外面的三分之一。这是清道光初年对太元观那次大整修完工之后镶上的,从右边起有八九行文字简略记载了这次整修的缘起,左边余下十来公分的版面刻小字五行,刻的是经冯云鹏“酌定”的新的嵫山八景名目。标题占一行,其余四行每行两个名目。所谓“酌定”,不过是改了原来八景中的两景的名目——将“仙人磐砣”改为“仙炕眠云”,“元碑古记”改为“宋跸遗踪”,内容还是一样,换汤不换药。此外更换了一景——去掉了“怪石松纹”,换成了“野寺钟声”。其余照旧。
西墙上那个小门,其实只有个竖方形的门洞,并无门框、门扇。而且甚窄,进出的两人于此相遇时,必须侧身让道。进门下几级台阶,便进了一个小小的跨院。跨院的地基比正院要低一米多,台阶以北是从正院西墙(即本院东墙)跟下垂直切下的。墙根下是深厚的硬土层,不砌砖石也不易坍塌。小院后部是一座单间殿堂,殿前的院子也只有数米长宽。
小殿门上无匾。资料中称其“送子观音殿”,我不知道这名称是否合适,因为殿里的女神并无观音的特征。群众则称为“送子娘娘殿”或径称“娃娃殿”。
小殿虽不起眼,但进入殿门一看,其景象却令人惊叹不已。这里活脱脱像一座儿童乐园!
正座的女神,当时头部已经毁去,模样无从描述。身躯尚完整。她身穿大红长衣,盘膝端坐于神台之上(坐下并无莲台,身外也无神龛),双足隐于衣底。双手交叠置于下腹前。在她的左右臂弯和左右膝头,各有一个娃娃以不同姿势依附着。臂弯两个仰望着女神面容(女神头面虽已毁去,从娃娃仰视方向可看得出来),作亲昵、撒娇之态。膝头的两个攀附着女神上臂,作欲攀爬状。紧偎女神身子左右,也各有两个娃娃,俱为站姿,脸朝门口作迎客状。或扬手,或翘足,个个姿态自如,却不雷同。
靠殿内两山墙处,各砌着一座窄长的高台如同农家屋里摆放的条几,只是比条几稍矮一点。台面上也塑满了娃娃。或站、或坐、或半卧、或爬、或扬手翘足作舞蹈状,各以不同的姿势戏耍着,有的还挥舞着拨浪鼓、花棒槌之类的玩具。记不清台上娃娃的准确数量,据大致印象,每台上应该是十个到十二个。全殿内娃娃总数则为二十八到三十多个。这些娃娃塑得一丝不苟,个个活泼生动,姿态横生,招人喜爱,简直像活的一样。让人看着不忍离去。女神身材略等于真人,娃娃却比能蹦能跳的真幼儿小得多。即便端正地站直了,也不过一尺来高。
这些娃娃以男性为多,女性不超过七八个。俱通身刷为粉白,面上墨染眉眼,红染唇腮。头上男性或光头,或染前流海;女性则染前流海和头顶两侧的辮跟。男性通体赤裸,便器外漏;女性则戴色彩鲜艳、描绘精緻的花兜兜。
这里院小、殿小,而香火却很旺。这是旧时人们祈求子女的地方。祈求的程序称为“拴娃娃”。想要孩子的人来这殿里烧香许愿后,看中哪个娃娃,就拿一根红头绳拴在他(她)的脚踝上,然后给他(她)起个名字。再以亲昵的口吻劝诱一番——无非是夸自己家庭如何温馨、幸福,前程如何光明,一家人将对他(她)如何疼爱等等。完了就一路呼唤着所起的名字回家。沿途遇到难走的地方或者过桥,还要一再嘱咐“当心、慢着”,如遇撞狗、撞猫或其他意外,更需要停步蹲身给与加倍抚慰。如此一直把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孩子”送到自家女人的怀里。而后还要烧香拜天地祖宗,祈求保佑成功。据说这样做了,自家女人就会生出同样可爱的宝宝来!
还有人看中了某个泥娃娃,却发现已被别人拴了,就把人家拴的头绳解下来再拴上自己的。这样做可得十分隐秘,弄不好会有乱子闹!而求子的人们抵制这种不正当竞争倒也颇有绝招。比如拴了男性娃娃,就把他的便器摘下,别人谁还再来拴这个器官不全的?摘下的土疙瘩带回家,让女人研细冲水喝下,据说还更灵验。还有女人亲来求子的,就把摘下的土疙瘩当场嚼食!为了家庭的幸福美满和老来有靠而渴盼子嗣,这本无可非议,但是这种愚昧做法,是何等荒唐可悲!被损伤的娃娃,自有人予以修好。当时此殿中众多的娃娃保存状况还算不差,仅个别略有损伤,其余大多完好。
太元观的建筑,风格是庄严、古朴的。殿宇的墙壁和顶部,包括各种脊顶装饰件,用的是清一色的青灰色陶制品,内部也没有雕梁画雕的修饰。搁不上富丽堂皇、绀宇琳宫之类的词儿来形容。在笔者眼里,太元观最出彩之处就是那些制作精緻、造型独特,情态逼真、性格鲜明的雕塑。称太元观为人间神府实为不过。建国之初,当地各庙里神像均遭捣毁,太元观里却得以存留下来(自然损坏的除外)。这本是极大的幸事,却不料到了1960年春季一个星期六的夜晚,突然间又被悉数拉到。这事很让人费解。当时是三年困难时期最为难熬的阶段,全国上下一齐致力于生产救荒,大跃进期间的开山炮声早已停息,上级也没号召破除什么神鬼迷信,真不知那里来的这么股子劲!神拉了,建筑还在,但笔者再也无心进内一览了!
走出正院山门,顺前墙西行,越过墙后的娃娃殿小院,又有一座显眼的砖瓦门楼。规模稍次于山门但相差无多,地基比一墙之隔的娃娃殿小院又稍低些。门楼内部是拱券顶,券顶之上整成双面坡的起脊顶。顶上装饰较山门简洁。由此门进去有太元观的两个别院。
一个院子在正对大门的二门之内,两门之间是一条长约二十米的夹道,有近三米宽。二门没有门洞,只有一个高于两边墙壁一尺多的瓦顶。院内有正房、东西厢房各数间,型制如同乡村富户家的普通砖瓦房,均无走廊。这儿本是观内道士食宿之所。大跃进期间,不知附近那个村子借此处办起了农具厂或称铁业组。院子里支着几盘红炉,整日叮叮铛铛地修造农具。
另一个院子在夹道西边。从夹道的西墙上一个东向的窄门可入,这门更为简单,连门顶也没有,仅在墙顶之下留有一个方洞,装上一张单门扉而成。院内建筑略同而二门内那个院子。别看小门不起眼,据说旧时这里边却收拾的相当精雅。院内花木扶疏,室内窗明几净,黄卷青灯。还有满壁的字画,多为当地文士书绘赠送给住持道人的。正房为住持习静潜修、研经著述之处,厢房作藏经、会客等项用途。大跃进时,这个院子被用作“颗粒肥”厂。所谓“颗粒肥”,是用大量泥土、碎草掺入少量畜粪,再撒进极少量被称为“固氮菌”的黑色粉末,拌匀后做成核桃大的泥团,晒干而成。不知肥效如何。
因是劳动场所,不便进去游玩,里边详情不得而知。而后得知,以上两个院子的室内均藏有太元观大量遗物如经卷、法器、衣物等。当时在此干活的农民工们对此还是很爱护的。几年之后拆庙开山,这些物件才遭了灭顶之灾,或被抛弃,或做了烧柴,金属器件大概进了采购站。
太元观道士们的衣食和法事经费的来源,渠道不一。有香客的香资和道士们四方募化所得等,而最主要的进项则是庙地的地租。观里很早就有庙地,至清代嘉庆年前后,住持道长翟巽修和彭本瑞又相继筹谋扩大了地亩。据说总面积达到了一百三十多大亩。收入是很可观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庙里还经营着印刷业。这在远近寺庙中是极为少有的。拆庙开山时从西边两院丢出来的东西中,就有大量木雕版。多是印制道家经藏用的,有经文也有图画。印出的经卷本庙用不了多少,大部分应是提供各地道友的需求。同时也为普通社会服务,比如丢出的还有不少小方木,反刻着“清心散”、“活血丹”之类的中成药名称。很明显那是给药铺制作药袋、药签用的。服务不可能免费,看来只要有条件和机会,方外之人也不惮“下海”的!
鸦片战争之后,整个国家逐渐陷入了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状态。这种形势下拜神佛求平安的倒是多了,而能拿出大宗香资的却日渐减少,募化尤非易事,连地租也常被拖欠。道士们的处境日渐艰窘起来,于是不断有人离去另谋出路。但艰窘归艰窘,该办的事比如建筑的维修、神像的重塑改塑等,还是量力而为地维持着,奋力支撑着这个门面。
建国后的土地改革运动中,把庙地同地主土地一道,悉数分给了贫苦农民。道士们不要说维持法事,连衣食之费都难以筹措,渐渐走散一空。接下来就是毁神、拆庙为开山采石让路这些人所共知的事件。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一座著名庙宇,终至烟消云散。
——选自《兖州春秋》年刊第6期
观兖州 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