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生面 不同凡响——刘明琪长篇小说《五狼关》的审美描述

别开生面 不同凡响
——刘明琪长篇小说《五狼关》的审美描述
文/刘路

三伏犹未尽,晨昏汗辄流。立秋前后,用近半月时间,我读完了作家出版社新推出的明琪的长篇小说《五狼关》。捧读之中,时有山风拂耳、溪流濯足之快。每天限定两章,不忍匆匆读完。读罢掩卷,我更加相信,无论社会节奏如何变化,好作品是不愁没有读者的。

文学是人学。乡绅既是一种社会存在,中外文学人物画廊上就不乏他们的身影。落魄的唐吉诃德是,《傲慢与偏见》的主人公班纳特是,《复活》的涅赫留朵夫是,《水浒》中的梁山好汉卢俊义、史进、柴大官人,《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以及《金瓶梅》中的西门大官人都是。乡绅是传统文化的承载实体,维护着旧时代乡村社会的道统和稳定,是封建社会清议派和统治集团的在野派。中国封建制度之所以延绵不衰,乡绅家族起到了压舱石般的作用。

在我国现代文学作品中,乡绅多是负面形象,那是阶级斗争哲学观照的产物。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正面的乡绅开始回归。《乔家大院》中的乔致庸,让人看到了真正乡绅是什么样子。还有《白鹿原》中的白嘉轩、鹿子霖,《大宅门》中的白景琦,都是对乡绅形象的拨乱反正。这批乡绅群像的出现,是作家经历了时间洗涤后的理性认知,也是对历史重新郑重反思的结果。

近年来,以乡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方兴未艾。其中著名的有刘庆邦的《黄泥地》、张浩文的《绝秦书》、老藤的《刀兵过》、何存中的《最后的乡绅》、陶少鸿的《百年不孤》、苏洣云的《子沐大人》、叶炜的《福地》以及两个月前才读过的冯积岐的《凤鸣岐山》,等等。作家把自己的艺术追求深埋在乡绅文化和乡村生活的厚土之中,完成了一个个乡绅形象的塑造。

与众不同的是,明琪的《五狼关》也写了乡绅左焕然在历史进程中的沉浮存亡,但笔力却在探究个体人格精神、追问生命价值的取向上。左焕然生在一个钟鸣鼎食之家,是西太后废除科举的懿旨击碎了他的功名之梦。但他追随孔孟之心不泯,报效国家之志犹存。特别是对于亚圣孟轲的学说情有独钟。孟子的全部著述,他都滚瓜烂熟,了然于心,并身体力行。他追求人格精神的完善,做一切能做的善事、好事。他向抗日前线捐粮倾其所有,兴办学校一人出资。他捣毁淫寺为民除害,他扶危济困施舍赈灾。他对待佃户、佣人亲切随和,与孟子所倡导的“君子”人格完全契合。他救出“匪崽”,体现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将“匪崽”收为养子是他不能违背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教谕……总之,乡绅左焕然的人格精神和道德操守几近完美,在五狼关那个民间山野,他的学养、修为都无愧于亚圣之徒的美誉。

然而百密一疏,解放后他却被新政权镇压。毕竟他有派人活埋新四军伤员的血债,因而罪有应得。他做此事,不是为了邀功,也不是为了领赏。夺人性命,对他确有切肤之痛。但是,经过巨大的心灵煎熬,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亚圣教诲他的“事亲至孝,事国至忠”,新四军是匪,是国家的异类,他无法摆脱他的阶级局限,也无法逃脱正统的意识形态。新四军战士的生命价值与左焕然的生命价值形同云泥。前者追求生命的自由和解放,后者追求的是对旧秩序的恪守和愚忠;前者体验的是活力和创造,是生命光华的迸射,因而是道统的掘墓人。后者体验的是生命之水的凝滞和干涸,以及青灯黄卷下修心养性,只能成为旧政权的殉葬者。

小说就是讲故事,故事讲得好,小说就成功了一半,再加上人物能站起,活起来,甚至成为典型形象,就大功告成了。

《五狼关》以时间的纵向推进为主线,把半个世纪以来秦岭褶皱中的宁县所发生的重大事件衍化开来,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小说一开始,腥风血雨中,呈现给读者的是新四军伤员惨遭活埋的悲惨图景。而这一情节,是有红二十五军转战洛南、镇安的史实依据的,是由毛楚雄烈士被活埋在宁陕东江口镇的史实为依据的。全书近百个人物之间的情感瓜葛、恩怨情仇都被作者编织在一个个兴味盎然的情节中,不枝不蔓,丝丝入扣,又浑然一体。各色人等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彰显着独特的个性色彩,把一个山区小县几十年的历史风云演绎得波澜壮阔,引人入胜。

左焕然是作者塑造的主要人物,作为一个乡绅,他实在太特殊了。虽然生活在乡间,但却有亭台廊榭、奇石假山的庭院。家中有岗楼,有全副武装的家丁,有丫鬟、管家、厨师、账房先生,有三房妻妾,有遍布各地的商号。他不事农桑,也远离官场,不吸烟土,不近女色。他酷爱读书,特别是孟子的书。凡与亚圣有关的书,都一网打尽,找来研读,并确有见解,实在是一个学究式的乡绅。白嘉轩比他土,乔智庸比他俗,鹿子霖比他淫邪,白景琦比他世故,是独特的  “ 这一个 ” 。《五狼关》对他性格的刻划,有两点最见深度:

一是他把亲生痴呆儿子要丢弃在狗熊谷,为的是心无旁骛地养育匪崽。但当他返回时再向狗熊谷张望,真的看到了几只狗熊围着瓦片,他又跌跌撞撞地返回原地, “把瓦片紧紧地搂在怀里,跟着两行泪水滚滚而下”,这个让人动情的细节,把左焕然性格中学究理性下深藏的柔肠合盘托出,使人物性格更加丰赡详实。

二是匪崽逃跑过几次,应该说这是让左焕然最为伤心的事了。无论左焕然怎样无微不至地呵护,匪崽还是要逃走,要去找王胡子的队伍。但无论哪一次逃跑未遂,无奈返回时,左焕然都一言不发,宛如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心里不苦吗?他不想斥责吗?他隐忍着他的心酸、他的暴怒,强咽着心中的苦水,却不动声色。此处无声胜有声,把一个性格中蕴藉、阴冷、狠戾的一面,活脱脱地表现出来了。

除了左焕然,《五狼关》中的几个女性形象也芳华灼灼,楚楚如在眼前。

豆伢子妈是一位贤惠的母亲,一位面容姣好的红军家属。清贫的日子和村人的歧视,造就了她的洁身自好。面对富汉的诱惑,她先是苦苦相劝,继而拒绝财物,再而严辞痛斥。在豆伢子砍杀富汉之后,她“先是捋捋凌乱飘拂的鬓发,又微敛双目沉思片刻,然后纵身一跃,便投进崖底的绿水潭中……”寥寥几笔,一个自尊、刚烈的农妇形象,便跃然纸上。

秋月姑娘静静地躺在山地上,浑身是血。她是武昌城里学建筑的大学生,是身材高挑、眉目俊俏的新四军卫生员兼文化教员,待人温和而又亲切。在突围中,在牺牲前,她仍不忘把几个青皮儿土豆交给豆伢子。在血与火的考验中,这个把壮美和秀美融于一身的姑娘,义无反顾地献出了自己的青春。而支撑她的是信仰,她说:“信仰像是一颗神奇的种子,它只要种在你的心田上了,就会生根、发芽……永远不会凋谢,败落。”

较之前两位女神,连香是《五狼关》中着墨较多的人物。这个盐商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美丽无比,虽然粗通文墨,但大方、贤淑而机灵,嫁入左家花屋之后,她成了少奶奶,很快就熟悉并适应了豪门的一切,人情练达,左右逢源了。为了获得男欢女爱,她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她“不为自己的行为羞躁,她知道她是纯洁的、神圣的,是花屋的重托和她热烈的情感使然”,小说把一个思春的少女本能的渴望和纤细的内心世界刻划得毫纤毕现。而一旦成为了南生的女人,她便是贤妻,便是爱侣,南生便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品相决定了文学作品的优劣。小说《五狼关》之所以扎实耐读,文字的打磨居功至伟。

在小说中,情节的展开、发展、结局主要通过叙述语言来体现。明琪的叙述语言从容淡定,静水深流。总是把自己隐藏起来,或者装作客观冷漠的样子,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获取读者信任,不露痕迹地把读者引向再现的生活情境之中。这种叙述语言的运用,能够把故事虚构的痕迹完全抹去,使得叙述语境既客观真实,又合理到位。而在每一章的开篇,场景和人物都是新的,用这种方式展开叙述,完全省去了交代和说明,具有文气不隔、迎面扑来之妙。

明琪的叙述语言,从内到外都浸润着一种散淡、超然的气韵,秋水皎月,雅韵十足,呈现出散文化、诗化的倾向。第九章豆伢子妈刚烈赴死的叙述,第十四章南生与秋月梦中相见的叙述,第十五章连香与南生初试云雨的叙述,第二十二章对五狼关初冬景物的叙述……完全可以当作散文来读。语言的灵动、具象、鲜活显示了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夫。品读之中,确实是一种美的享受,你能体悟到作者对叙述事件的诗意理解,也能体悟到作者对叙述内容暗自既定的情感投射。

《五狼关》的描写语言同样让人称道。个性化的语言描写,在长工曹二口中最为成功,在三姨太身上也有一石二鸟之功。在第二十章里,她与左焕然欢爱之后的一段话,既表现了小妾的聪明机敏,口直心快,又对丈夫进行了一针见血的评价,可作为全文的“眼”来看。至于作品中大量的心理描写,都细腻的熨帖,精化而湿润,使得人物形象既鲜明,又丰满。

汪曾祺有言“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主要的不是编一个故事,而是以什么样的语言方式使得这个故事得以呈现。只有故事本身并不能构成小说存在的合法性,小说与故事唯一区别就是语言,而用对了小说语言就能先声夺人。语言的造诣,修炼如同登山。几十年中,明琪作为学者,对此是清醒的,并身体力行,才有了《五狼关》所达到的语言高度。

长篇小说是小说家族中的航空母舰。它时间跨度大,人物众多,情节错综复杂。要把这一切整合得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又魅力无穷,成为一件艺术品,只能靠创作技巧。

创作技巧是作家必须具备的职业本领。它是一种巨大的艺术生产力。不讲技巧的作品是傻大黑粗。在《五狼关》中,创作技巧无处不在,俯拾皆是。单就构思技巧来说,第一章就为全文埋下了伏线。左焕然从命人活埋四名新四军伤员登台亮相,到最后一章以被人民政权以负有血债镇压作结;前有左焕然生的儿子是个痴呆埋下伏线,后有收养匪崽方显合情合理;前有冯博士造访左家花屋埋下伏笔,后有新政权冯县长到任作为照应。在剪裁技巧上,左焕然为新政权倾其所有,筹粮集草写得详而又详,但新政权怎样翻脸讨他血债却不著一字;左焕然逃亡渭北狼狈之相详而又详,为何把他抓捕归案又约略省去,达到了虚与实、奇与真的辩证统一。在人物刻划上,写连香之美,竟使一连士兵痴迷得尽歪了脖子,显然是烘托技法的极致运用。写两个寺院的住持,一个是佛门高僧,一个是秃驴淫棍,又是在对比中宣示善恶;左母葬礼的简约与南生婚庆的奢华,自然反衬出对养子的厚意等等。

茅盾有言:“不要小看技巧,没有技巧的作品,本身就不能行远垂久”,信哉斯言。

从来没有一部作品是十全十美的。读《五狼关》,我感觉对抗日这一时代背景着墨过少,个别人物性格把握比较游移。但这并不影响《五狼关》是一部力作,亦是明琪的立身之作,是明琪花甲之后捧给文坛的一个大金娃娃。作为明琪的同乡、同学和同事,我由衷地为他高兴。这使我想起文学教父柳青“创作是六十年为一个单元”的金句。在文学征途上,明琪不会写得太多,只会写得更好。他会把“厚积薄发,大器晚成”铭刻在自己前行的路碑上。


(作者简介:刘路,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新闻与传播学院创始院长,著名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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