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五人行|冻凤秋|何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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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散文五人行

五位志同道合的作家

周末奉献给读者一杯清茶

愿我们的书写

能拨亮心灵那盏小桔灯

送给读者一份精神食粮

送给自己一份开心快乐

何所依（节选）

文 | 冻凤秋

一

她看见他从长长的铁路轨道那边走过来，她慌忙转身逃走了。

夕阳落在她长长的辫子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她多么想见他，又是多么怕见他啊！

这个平原来的男子，浓眉大眼，阔脸高鼻，峻拔似春天萌绿的树，爽朗如夏日高原上的风。

她瞥见过他的模样，便再也忘不了。

当他知道二哥给她介绍的对象正是他时，她那颗狂喜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她从小就是个野丫头，父母去世得早，大哥成家后，怕嫂子，一心扑在他的小家上；只有二哥，那么温和宽厚，处处照顾两个妹妹。家里穷，吃饭穿衣都是迫在眉睫的大问题，二哥也曾希望她进小学念书，但去了几天，她就坐不住了。

她多喜欢家乡的平畴沃野啊。春天，青青麦苗有种独特的香味，她喜欢走在里面，拥一丛入怀，细细地闻，那是大地温柔的气息，是春天明媚的味道，她闻着，闻着，就走神了。秋天，那手掌般大的泛着明黄色光泽的土豆啊，她欢喜地把它们从泥土地扒出来，宝贝似地捧着，忍不住亲一下，憧憬着烤土豆的香味。还有那苹果园里，红得耀眼的苹果，宛若一颗颗红宝石泛着诱人的光泽。若干年后，她把红苹果从娘家千里迢迢带到中原，悄悄藏几个在衣箱里，时间久了，衣服上总隐隐约约荡漾着苹果清新的香味，她觉得那是把故乡穿在了身上。

她只知道自己的家在塬上。哪个塬，她说不清楚。她更不知道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块黄土高原，而她的家所在的董志塬，是陇东黄土高原之最。黄土层厚达200米以上，塬的面积达910平方公里。她当然更不知道古有“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边”之赞。她只是无拘无束地，穿着一双破旧的布鞋整日在塬上疯跑，长长的麻花辫在风中乱飞。

她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他便是他的未来和命运。

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浓眉大眼，英俊帅气，像塬上一棵春天的杨树。他一开口，说出的话那么动听，仿佛有一种魔力，比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师讲的话还有说服力。她不敢看他，觉得自己是个丑小鸭。

丑小鸭的春天来了。

那年她20岁，往后的很多年月，她将不断地回味初见时的情景，靠那些甜蜜支撑自己度过漫长的寂寞。

二

她也许是他的救命稻草。

他对她说，再也不回中原了，家里成分不好，回去又会被关起来。

这是事实，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内里却是血肉模糊的挣扎。

学业，前程，婚姻，都是一抹黑。往前一步是悬崖，退后一步是绝路。

已到而立之年，却无论如何是立不起来。还有三个年幼的弟弟。

只有逃出去，一次不成，两次。终于到这陕甘宁三省的交界处，遇到好人。靠自己所学的测绘技术知识，在公路上谋得一份差事。

还有婚姻。

这是能选择的吗？早已没有选择的资格。不过是寻个栖身地。

那些文艺的梦，那些写过的诗，那些弹奏过的二胡曲，俱往矣。脑海里隐隐约约还会浮现那些花格窗，夕阳洒在窗棂上，映出一个读书人的身影：焚香，研墨，临帖。庭院深深，古槐幽幽，寂静无声。

那个人是他的爷爷，那时还做着县中学的校长。那是一生中最安然的时光，等到童年的懵懂化作少年的明朗，一切都已不再。

眼前的这个女子当然不是梦中娴雅端庄、知书达理的女子，她年轻、单纯、质朴，还有白皙，这就够了。

那时，他还不能领略她的倔强和执拗。那种纵然一无所有，所知甚少，依然骄傲，依然坚持自我的个性，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一年多的时间，在借来的两间房屋里，虽然简陋，却也温馨。那是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的相守。

第二年，就顺利地剩下一个白白胖胖又健康的男孩，真是天大的喜事。

那些日子，脾气火爆的他变得温和，经常哼唱着小曲，闲暇时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悠。他做得一手好菜，他当有足够的耐心照顾这母子俩。

也有过危险的插曲，孩子发烧到40多度，小脸灼热，已经哭不出声了。她才想起来抱着去附近诊所。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孩子就会落下病来。他们俩吓出一身的汗。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偶有波澜，大体顺遂，像一株庄稼一样，该生长时生长，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该凋零时凋零，该有多好？

不久，小脚的母亲从千里之外赶来了。

三

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她那时五十出头，个子不高，但身板硬朗，头发依然乌黑发亮，鼻梁高挺，大大的眼睛纯净明澈，似闪烁着一种光芒，那光芒照到谁身上，谁都会觉得既温柔又熨帖，仿佛得了慈爱和悲悯，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让你自持。待她开口，你便觉得这一切更加得到证实。那声音不大不小，不绵软也不生硬，恰到好处，说出来的话听着也像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不过是温良恭俭让的那些劝诫，但就是中听，如细雨点点滴滴滋润到了你的心里。

人人都说，若她生在如今这个新时代，她一定会成为外交家。那时，她是村子里的外交家。但凡家家户户有争执不下的事情，都会来找她。她三言两语就把两边都说服了。自己家里，上下老小，十几口人，在她的打理下和和美美。可能，她唯一无法说服的只是自己的丈夫。

她是个美人，美了一辈子。她出生在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商贾云集的大镇，年少时家境富裕，在她的幼年少年青春时期，生活优渥。她的父亲是大资本家，家族的生意曾做到江南、上海一带。她是独生女，只有一个弟弟，还些许憨傻。父亲因而格外宠她，带她游历各处，让她读私塾，识文断字之外，学习画画。

她画形态各异的荷花，含苞绽放的，她在红润润的花苞上点上嫩绿；娇羞初绽的，柔柔玉肌中泛着红润；恣意绽放的，她添上绽放时的光影与风采；残落的荷瓣，绿色的莲蓬仍高高挺立。

她最得意的是一幅晨荷图。那日清晨，她坐在自家后院的荷塘边，看晨风吹拂下，荷叶卓然飘逸，舒展筋骨，一朵洁白的荷花已在不经意间绽放，旁边，两朵含苞欲放，花蕾中孕育着灵动鲜活的生命。她看呆了，痴痴地画着，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掌控了画笔，画出了那种生机盎然和超凡脱俗的感觉。

她自己就是那朵荷，从不叹息。

对她的四个儿子来说，她的缄默是最严厉的批评。

这样的一个女子，轻松地就把两个曾经发誓不回中原的人，带回到那个在时代风云中颠簸挣扎的小村子，带回到艰难的日子里，带到分分合合的处境里。

四

悲欢离合，几十年的光阴说起来不过这四个字。

我看见过悲。她和邻居的女人们聊天，说着说着就抽泣了起来。那情景并不常见，所以会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她似乎说道，住在平原，常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因为地势低，觉得闷，氧气不足。那时，她已经来到平原有十多年，不可能还不习惯。那只是她无法表达的深切感受，只因为想家了。想念黄土高原上的风，想念在风中奔跑的感觉，想念年轻时的自由自在。那些年，她陷在沉重的生活里，家务活儿，地里活儿，一样也少不了她。

她白皙的脸庞已经变成黑黄色，她细嫩的手指变得粗壮，上面布满斑斑点点的伤疤。我把小手翘起来，玩抓子游戏的时候，她总是试着捋平弯曲的手指，然而手背是翘不起来的，五个小石子或塑料弹子放在她鼓起的手背上，总是还没等手背翻转过来，“子儿”就骨碌碌掉了下来。

她想逃离，但她无处可逃。

我看见过欢喜。临近春节，在外一年的他总是要回来的。她更忙碌了，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和面，擀皮儿，包饺子，背影里透着喜悦，脚步声变得轻快起来。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抿着嘴笑。不知怎的，我并不喜欢那笑，觉得有点可怜，心里只觉得别扭。

他拎着大箱子从省城回来了，很多年，都是那个褐色的皮箱子，曾经很光鲜，后来摇摇欲裂。我远远地似乎看见了他，坐在村头明堂叔的磨坊门口。那次似乎不是春节，我记忆中那明亮的阳光，带着初夏万物生长的恩泽。我不知怎的，觉得他似乎看不到我，我转身走进了玉米地里的一条小路。我想着赶紧回家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要回来了。

等我走到家里，他已经先回了。我依然低着头，蚊子般大的声音，挤出一句：爸，你回来了。他开朗地笑着说，我刚才看见你放学回来，喊你，你没答应，不知道走哪里去了!我低着头笑了。再没有多余的话。

很多年后，后来，我们习惯于他的不在。他不在，她更自在。

她陪伴并送走了她的母亲，10年之后，她伺候并送走了他的父亲。

期间，她看着他的三个弟弟成长，或求学，或做生意，自立门户。

外来的她成了这个家里的最长久的守护者。

这个家成了她的家。

嘉

宾

有 

言

12

李静宜：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莽原》杂志社原主编、编审

凤秋笔下的《何所依》，略带抒情性的文字，清幽、温润、绵柔，追述的岁月中，淡淡的惆怅和忧伤隐约扑面，展读还未在《莽原》刊出的此文时，心说：这是凤秋的文字。

一个婉约的女孩儿，主持着“中原风”，渐渐走入大家的视野，初始的青涩，即因淡然而有质感，朴素而有力量，静柔而持执念，使“中原风”蔚然成风。

在快时代中，慢生活反显出突兀、独特，而尤为珍贵。记得一位老文坛人的话：“文学原是社会良知的一盏明灯，它又是社会病变的显微镜，有时甚至也能成为一副杀菌剂。”

《何所依》诉说着父母辈的故事，但上辈人找寻心灵渡口的困境，却也是人类永恒的困境。文学的笔触，便探入这可观故事的深层，探及之处：人性多面而纠结，社会宽宏而囿限，人一辈子左突右撞，既疤痕累累，又活色生鲜。至亲至爱至烦，无可奈何无可逃脱，熟悉的陌生相依为命，读《何所依》，品味这五味杂陈的人生。

“嘉宾有言”名录（以文字发布时间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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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8日周末散文五人行相聚在北京日报社

冻 凤秋

编辑，记者，写作者

曾用笔名晴雪、风儿

曾用笔名晴雪、风儿。作品以散文、诗歌、文艺评论、中短篇小说为主，出版有随笔集《风吹书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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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虽短

却是一个行走过程

试着把生命

当作一首诗

用微笑来品味

才是享受人生

—剑钧

爱过、

奋斗过、

享受过，

生命无憾

—沈俊峰

当我行走

触到灵魂的颤动

当我回首

听见花落的声音

当我写作

看到命运的恩赐

—冻凤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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