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桭臣:宁古塔纪略(节选)

吴桭臣

宁古塔在大漠之东,过黄龙府七百里,与高丽之会宁府接壤,乃金阿骨打起兵之处。虽以塔名,实无塔。相传昔有兄弟六个,各占一方。满洲称六为“宁古”,个为“塔”。其言“宁古塔”,犹华言“六个”也。……

当我父初到时,其地寒苦。自春初至三月,终日夜大风。如雷鸣电激,尘埃蔽天,咫尺皆迷。七月中有白鹅飞下,便不能复起。不数日即有浓霜,八月中即下大雪,九月中河尽冻,十月地裂盈尺。雪才到地,即成坚冰。虽向日照灼不消。初至者必三袭裘,久居即重裘可御寒矣。至三月终,冻始解,草木尚未萌芽。近来汉官到后,日向和暖,大异曩时。满洲人云:“此暖是蛮子带来”,可见天意垂悯流人,回此阳和也。

南门临鸭绿江,江发源自长白山。西门外三里许,有石壁临江,长十五里,高数千仞,名鸡林哈答。古木苍松,横生倒插。白梨红杏,参差掩映。端午左右,石崖下芍药遍开。至秋深,枫叶万树,红映满江。江中有鱼,极鲜肥而多,有形似缩项鳊,满名发禄,满洲人喜食之,夏间最多。余少时喜钓,每于晡夕,持竿垂钓。顷刻便得数尾而归。……

春秋二季,将军令兵丁于各门城上,晨夕两时吹笳,声闻数里。冬至令兵丁各山野烧,名曰放荒。如此则来年草木更盛。又每岁端午后,派八旗拨什库一人,率兵丁几名,将合宁古塔之马,尽放于几百里外有水草处。马尾上系木牌,刻某人名,至七月终方归。此时马已极肥,俱到衙门内,各认木牌牵回。四季常出猎打围。有朝出暮归者,有两三日而归者,谓之打小围。秋间打野鸡围,仲冬打大围,按八旗排阵而行。成围时,无令不得擅射。二十余日乃归。所得者虎、豹、猪、熊、獐、狐、鹿、兔、野鸡、雕羽等物。猎犬最猛,有能捉虎豹者。虎豹畏人,惟熊极猛,力能拔树掷人。野鸡最肥,油厚寸许。辽东野鸡颇有名,然迥不及矣。……

至山海关。山海关,即秦之长城第一关也。城高而厚。南入海四十里,北面大山多,极其高峻。城则随山上下而筑,关门向东。大路有一岭,出关者称为凄惶岭,入关者称为欢喜岭。岭下有孟姜女庙。是夕宿于岭下。两大人各述当时出关景况,今得到此,真为欢喜。明日进关,气象迥别。又七日,至京师,与亲友相聚,执手痛哭,真如再生也。

《宁古塔纪略》是一篇回忆录,也是一篇描写东北风光的出色游记。作者吴桭臣出生于满洲贵族发祥地——宁古塔,直至十八岁时才随父吴兆骞返故乡江苏吴江。因而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山川名胜,悉皆谙习,颇能记忆”。这篇“纪略”,便是他四十年后“诚恐久而遗忘,子孙不复知乃祖父之阅历艰危”而写的回忆。在这篇回忆录中,作者以真切感人的笔触,生动形象的叙述,艺术地再现了宁古塔的历史、民情和山川风物,不仅在民俗学上有着珍贵的价值,而且也丰富了清代游记文学的宝库。

《宁古塔纪略》原文近万字,本文只节选了部分章节。从这些节选文字中,我们同样会赏析到作者才华横溢的文笔和宁古塔的奇异风光。

首先,作者开门见山,紧扣题面,准确而详明地介绍了宁古塔的名称和地理方位。这种开笔看似平淡,但却十分必要。因为就字面而言,“宁古塔”很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因此当点出“虽以塔名,实无塔……犹华言六个也”之后,不仅使人涣然冰释,而且还给读者以异域风情的新奇感,从而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

接下去,追述其父初到宁古塔时的气候。作者笔下随即出现了一个苦寒冰冷的世界:自春初至三月的大风、七月的浓霜、八月的大雪、九月的河冻,十月的地裂……真是风雪弥漫的北国边城!这段描写,显示了作者非凡的观察力和表现力。正由于作者极善于观察和捕捉宁古塔一年四季中典型月份的典型景物,所以只用几个排比句,就把其父初到时的严寒气候和悲苦心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随后,作者借用满洲人“此暖是蛮子带来”的话,巧妙地把气候变暖和汉官的流放连结一起,既抚慰着流人内在的精神创伤,也反映了当地人的质朴与憨厚情态。

接下来,便是本文中最精彩的段落。作者以生花妙笔,把鸭绿江风光写得锦绣迷人,妙趣横生。碧水澄澈的鸭绿江畔,石壁临江高耸,古木苍松横生倒插,白梨红杏妩媚多姿,石崖下的芍药散发着醉人的馨香,万树枫叶染红江面,水中鱼儿成群结队……万千景象信手拈来,汇成一幅生机盎然的画图。这里,既有季节的更迭,又有场景的转换;既有植物,又有动物:既有静态的描写,又有动态的刻画。甚至还有颜色的组合,如鸭绿江暗含一个“绿”字,古木苍松暗含一个“青”字,芍药则赤、白相杂,再加上白梨红杏和丹枫的参差掩映,显得更加色彩缤纷,风光满眼。尤其那关于鱼的描写,更充满着生活情趣。且不说那鲜美可食的鸭绿江特产哈什马和发禄鱼,就是那黄昏“持竿垂钓,顷刻便得数尾而归”的场景也足以令人心驰神往。

如果说前边的描写还只是以自然气候的苦寒和自然景物的秀丽牵动人的情思,那么下一段则是以风土人情动人心魄。谙悉北国风情的吴桭臣,一开笔就象电影放映师那样推出了一组画面:声闻数里的笳声、各山野烧的放荒、草原水边上的牧马。随后,便把特写镜头对准了“四季出猎打围”的风习。满洲人向以骑射、打猎著称于世,打围更成了宁古塔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仲冬的“大围”更为壮观。对此,作者采取了虚实相生的手法,有意把一些场景隐去或虚写,让读者从笔下的实景中去联想、体会和补充。比如作者虽只写了丰盛的猎物虎、豹、猪、熊、獐、狐、鹿、兔、野鸡,雕羽等,但却会使人由此想到狩猎场面的宏大壮阔;虽只写了鹰犬之猛,却令人仿佛看到其主人剽悍勇武的英姿;虽只写了虎豹畏人和熊拔树掷人,却让人想象到围场紧张激烈的拚搏撕杀……这样写,既节省了大量笔墨,又适当地加大了作品的未定性和空白度,激发了读者的理解和想象。

节选的最后一段,是写作者随赦归的父亲入关至京师的情景。此段最为突出的特点是移情于景,情景交融,感情浓烈而深沉。他的父亲作为一个被流放异乡二十余年的逐臣,一旦踏进山海关门,该有多少话语要倾吐啊!然而作者却没有空发议论,眼前的景物对他来说都是初次相识,但随父生还,步入关门的喜悦之情却是很强烈的。山海关门前的一条岭,本是无情之物,但由于人的不同境遇和情感却充当了悲、喜不同的两种角色:“出关者称为凄惶岭,入关者称为欢喜岭”。因此作者及时地捕捉到了父亲此次入关见到当年凄惶岭时悲喜交集的复杂情态。一方面“两大人各述当时出关景况”,一方面两位老人又止不住热泪横流,发出:“今日到此,真为欢喜”的肺腑之语。至此,作者将他父母郁积心底二十余年的感情大潮才找到了渲泄口。读后,令人感慨殊深,回肠荡气。

这篇文章内容异常丰富,但写法上基本以写景、抒情见长,而不以议论、说理取胜。文中写景物、记古迹,叙风俗、抒感慨,笔法灵活自如,很能代表这类回忆录式的游记文学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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