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读写散记之一:心灵的历程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痛苦地陷在一首未完成的长诗中。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因为走过的路已成为过去,诗人永远为如何写下去,如何写得更好所困惑,艺术的追求是无止境的。
我想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也许我会按部就班地走上人生之路。但是,当我家的门窗上贴满了标语口号,父亲被造反派的车辆强行拉走之后,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我的心灵经历了一次彻底的幻灭。青少年时代的幻想与希求如同落入了深不可测的陷阱。是母亲镇定自若的口气使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怀疑与反抗的情绪把一个一向积极热情的青年引向了内向与深沉。六十年代的最后几年,我是在社会与家庭的动荡与不安中度过的。每当我外出回来,转过街角的时刻,总担心着家门口又会出现什么。那些随风飘摇的标语纸至今仍会在我心中招摇,心灵的创伤随时都会流出血来。也就是那几年,我坐在这所房子的角落里,认识了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歌德、托尔斯泰、普希金等等大师们。他们在我幽暗的心灵上投下了智慧的光芒。这些从砸烂的图书馆中流出的书籍,一本本地从朋友、同学手中传来,又很快地传走了。在那些苦难的日子,它们伴我度过了许多青春的时光。也就是那些日子,我慢慢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我心情抑郁的时候,能使我摆脱那种心境的就是自己所珍爱的那些书。
与我同时代的人们一样,我的中小学时期,也是读着朗诵诗和散文集度过的。中学老师因我的一篇写参观美术展览的作文表扬了我。我那时的视野很窄。那些年我更倾心于美术。在后来的日子里,它们也曾使我孤单而愁苦的心情得到过暂时的平静,如今在我的诗句中,也会看到它们的痕迹。
六九年,我和一些朋友一同来到河北水乡白洋淀插队。那是些在孤岛上的日子。既有正午的阳光,也有深夜的冷雨。对于一个心灵充满压抑的青年,对于一个离家孤独生活的青年,那些年到底意味着什么?
深夜,阔叶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我住的村边小屋外就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没有星光和渔火,我在孤单中思念,既凄楚又担忧。
在夕阳西下的堤岸上,一边是一片紫色的土地,一边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湖泊,我默默地走着,世界无依无靠。
冬日的树木枯干凋零,几丛芦苇在岸边摇曳,孤雁的鸣叫声声远去。冬日的白洋淀一片冰川,灰褐色的云层笼罩着天空。
有时船在黄昏的水面上滑行,平缓而幽静,当你把手伸入清爽的水中,心中唤起的依旧是一阵凄冷。尽管,我关注着每一天的新闻,但是家庭及个人的命运被一只无形的手把握着。那些日子虽是青春却充满了死亡的阴影,那些日子向谁诉说?向谁哭泣?也就是那时,在寂静的寒夜中,我找到了诗:这种与心灵默默对话的方式。
谁曾幻想过、渴望过,谁曾希望过、绝望过,谁曾经历过、痛苦过,谁就会懂得。也就是那些时候,我的许多朋友们也开始了他们自己的充满苦难与希求的心灵历程。
前年,整理旧作,我为最早保存下来的《凌花集》写了一篇简短的序言。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讲的:“整理旧作,心不时被往昔的情感所触动。……它们在最初级的诗歌形式中具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在情感,它们是真切的,从心底流出的血和泪还有着持之以恒的热度。”
白洋淀有一批与我相同命运的抗争者,他们都是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他们年轻,他们还没有被生活和命运所压垮,还没有熄灭最后的愿望。他们相互刺激,相互启发,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文化气氛。一批活跃在当代文坛上的作家、诗人都曾与白洋淀有过密切的联系。那儿交通不便,但朋友们的相互交往却是经常的。在蜿蜒曲折的大堤上,在堆满柴草的院落中,在煤油灯昏黄的光影里,大家倾心相予。也就是那时,我开始接触了现代主义文化艺术思潮。在流传甚少的书中,在朋友们的笔记本与交谈中,我开始了解了存在主义、印象派、梵高、塞尚、毕加索、萨特、波德莱尔、聂鲁达、艾吕雅……甚至还有叶甫图申科、沃斯涅辛斯基。他们向我展示了一个更加丰满的艺术世界。当然,在我的内心经历中依旧有普希金、雪莱、拜伦、莱蒙托夫、洛尔伽、泰戈尔……他们的许多诗篇一直使我为之感动。
在所有伟大诗人的作品中,我不仅感到了艺术的光辉,而且也感到了自己的生活经验与他们作品的对应。在白洋淀的日子正是我走入生活的最初阶段,在那儿,我了解了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时代,我们这个在苦难中抗争的民族的贫困与质朴。那将是我生活中最难忘的岁月。
七四年我开始进入了现代主义的诗歌领域。用大半年时间写下了《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献给逝去的年岁》。这是一首由二十六首短诗组成的长诗。在诗中我总结了自己的生活与思考(此诗最初叫《纪念碑》)。接着又写下了另一首长诗《悼一九七四年》。从那儿我开始找到了自己的诗歌之路。
也就是那些年,许多青年的作品被相互转抄、传阅。那时,没有市俗的诱惑,没有功利的计较,仅仅为了在作品中找到自己,仅仅为了与心灵的真挚对话。那些作品是内心情感最自然的流动。在没有文学的年代,正孕育着一代文学新人的崛起。
经过六年的插队生活后,我又回到了北京,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师。在十年动乱即将结束的前后几年中,由于多年的政治积怨,许多诗人都在表达着自己潜在已久的心境,我当时的诗也是围绕这些来进行的。那几年,我写了《我流过这片土地》、《海明威、我的海明威》、《圆明园·秋雨》、《盲人》等一系列作品。它们的命运与过去的作品一样,被久久地压在我的抽屉里。一直到八○年以后,我才在《丑小鸭》上发表了第一首诗。
以后的经历,虽然已近十年,似乎还显得过于短暂,许多事情还有待于沉淀。但我的诗却在年年经历着它的变革。这几年中,我读了许多早已渴望的书,许多艺术大师的光辉照亮了我。我写下了《岁月、回声》、《无法驱散》、《宁静的阳光》、《瞬间》等诗集。写得很慢,也很少。我想一个诗人应该敬重艺术,应该严格要求自己。我记得罗丹讲过:“艺术又是一门学会真诚的功课。”
在结束这篇短文的时候,我想说,作为一个诗人,我这里讲的心灵历程,不仅指生活经历本身,更多地是指情感的逐步领悟。从更高层次的要求上,我做出的还太少。当我们不断地提高艺术造诣,真正摆脱了所谓艺术的表面形式与手法的制约之后,已不再满足于一首诗的完善,建立一个崇高的“信仰”体系,是从一个一般诗人走向更高艺术境界的必然之路。这将是对我们的最大考验。一切随波逐流者都将被历史所淹没。艺术属于一步一步地建立内在世界的人。
作者简介:林莽原名张建中,1949年11月7日生于河北徐水。在北京读小学和中学。1969年到白洋淀(安新县北何庄)插队,同年开始诗歌的写作,后成为白洋淀诗歌群落的主要成员。1974年底回到北京,先后在中学和大学工作,后任职于中华文学基金会文学部和《诗刊》编辑部。是上世纪70年代末“今天文学研究会”、80年代末“幸存者诗歌俱乐部”成员。现任《诗探索》作品卷主编。出版过诗集、诗文合集、诗画集11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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