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二章 耿耿离念缁尘飒·伤心
沈慧薇把那幅割下来的衣襟收好,低唤侍立在外的清、奇、古、拙:
“我要去洪荒。”
四人吃惊:“夫人,千里迢迢,您不方便……”
沈慧薇疲倦地笑着,语声轻柔但坚决:“虽然借着官府的命令把华家两位请出来相见了,但也不会不引起清云怀疑。尧玉城能有多大,挨门逐户的搜,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会得知我躲在这里的。我不论去何处都好,总之不能在此久留了。”
“你不论去何处都好,总之不能去洪荒。”
突如其来的声音,毫无商量余地。沈慧薇神色波澜不惊,问道:“为什么呢,杨大哥?”
“因为,”杨独翎在外面说着走入,“两国快要开战了。洪荒在两国边境,你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当然不能去了。”
他风尘仆仆,青衫上满是灰尘,须发同样染着尘土。他的眼睛深邃而疲倦,仿佛数日以来,没有阖过眼。
四大管事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彼此示意对方去询问:堡主就算是用飞,也不可能在两天之内从尧玉飞到期颐,谈判完毕又飞回来吧?他这两天究竟去了哪里?!
其实这倒误会了杨独翎。他确曾飞马赶去期颐,只是方到中途,便给再三力邀他出面主持公道的两湖大侠邹天明拦下来了。
杨独翎一见到两湖大侠的模样,由不得大惊失色。邹天明原本是个清瘦老者,眼下形象大异往常,一张脸又紫又涨,比原先足足大出两倍有余,成了猪头一般。
邹天明抵死不肯说明被打成这副模样的原因,苦着脸瓜恳求杨独翎打道回府,并且说清云园那里,他也派人取消了约会,灵湖山上事端纯粹一场误会,和清云华姑娘没有半点相干。
不到三个时辰内,当夜参加灵湖山之役的黑白两道来了十余人之多,一个个形相与两湖大侠仿佛,众口一词恳求取缔约会。同时那几天再无血案发生,杨独翎猜到大概,多半是那个杀人的狂魔,因为顾忌到连累他的救命恩人,从而杀心稍收,但同时狠狠警告了剩下来的那些江湖人士,才会使情况如此发展。众人请求正合杨独翎之意,对方既遮遮掩掩,他连内中情由也懒得打探,便忙忙赶了回来。
这当口杨独翎被沈慧薇的反映吓慌了,哪有心思去向他的得力助手们解释。
沈慧薇在听说了那个消息之后的反应十分奇特,她几乎是立刻沉默下来,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似乎让她不去洪荒,无异宣判了她的死刑。
杨独翎把她带到后院荷花池边上的亭子里。时令入秋,池子里绿萍依旧,荷花香泽渐散。沈慧薇瞅着不远处那一池碎萍,什么也不说。
杨独翎看在眼里,又痛又怜,曾经象阳光一般明耀,黄金一般璀璨的女子哪里去了,曾经雪峰云雾为之而开深受苍天眷爱的女子哪里去了?
“你相信我么?”他不紧不慢地替她沏上一杯香茗,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问道,“把你的心事都告诉我,天大的难事,我去替你完成。”
沈慧薇回过神来,黯然苦笑:“杨大哥,如此厚意,我不能报。”
杨独翎深深看着她,道:“你竟然对我说不能报,岂不是愧煞我吗?”
沈慧薇心中一恸,无话可说,慢慢低下了头去。
夕阳西下,在那样绝美变幻的晚霞里,她却是那样忧伤,那样无力的软弱,年深月长,她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至今朝的低徊不胜,阴霾满怀?
杨独翎叹了口气,低低唤道:“亦媚……”
沈慧薇抬起头,奇道:“你在叫谁?”
杨独翎自知失言,微笑道:“我叫惯了,还记得初见你时,你用你妹妹的名字来骗我,害我亦媚亦媚叫了数千遍。直到现在,你姊妹俩在我心中都还是一个名字。”
“嗯——”对于往事,在杨独翎心中或许沉淀得太久,太沉,在沈慧薇心里,却早就淡得如同前生隔世,她再也记不起,“杨大哥,我意已决,即使两国开战,我还是要去一趟洪荒。”
“为什么?”
沈慧薇欲言又止,当年她在洪荒便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如今过去十余年,理论上这个希望更加渺茫,但当年被抛弃的婴孩现身,迷雾正在逐渐散开,她无论如何,都得再去一次。
“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不能再放过这次机会了。”
杨独翎脸色渐渐严肃下来,说道:“你现在处境相当危险,绝不能任性妄为,清云加给你好大的罪名,可听说了吗?”
沈慧薇截取过清云内部密令,淡淡道:“我是死罪,十多年前就在身上的。这次逃出来,只要能完成心愿,我也不打算活着回去了。”
杨独翎干咳两声,对于宁愿用死来迎接将会发生的任何事情的女子,他实在有种深沉的无力感:“你不能总这样,把一件件事堆在身上,不去想着解决它。你知道清云加的是什么罪名吗?——说你杀了人,杀了冰衍院看守的两个老婆子,还以无比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一直对你不满的丁长老!——面对这样的罪名,你即使完成了心愿,即使死去,你可以安心?”
沈慧薇全身一震,倏地起立,脸色突然变得雪白:“丁长老死了?!”
呆了半晌,重又颓然坐倒,苦笑道:“怪不得,清云颁布了必杀令,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你只说这么一句话?”杨独翎惊奇地看着她,“你竟这样安然,你竟不愤怒,竟打算接受这个罪名么?”
沈慧薇低声道:“杨大哥,多谢你的关心。事既至此,我多留你处,只怕也会连累了你,我告辞了。”
杨独翎反手抓住了她,又惊又怒:“我告诉你这个,难道是为了怕你连累我,为了让你早早离开?”
沈慧薇抽出手来。
“你在逃避!”杨独翎忍无可忍,叫道,“你不敢面对事实,人不是你杀的,你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甘于忍受这样的污名加诸于身,难道不能解释清楚,难道她们见了你会不容许你一句辩解就格杀勿论?!”
“没错。是格杀勿论。”沈慧薇静静地说。
“什么?!”杨独翎震惊。
沈慧薇踉跄着扶住亭柱边上,神情异常淡然,甚至浮起一丝微笑:“十几年前我本该死的,只是没有处死前帮主的先例。我禁锢在冰衍院内,此生不允踏出一步,一旦违令,格杀勿论。即使没有丁长老被害,我也没再打算活着回去。这只是……只是她们耽心功败垂成,于火中浇油罢了。”
“慧薇……”杨独翎瞧着她的表情,但觉丝丝冷气从背上泛起,说话也有些结巴了,“我、我不太了解,十几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
沈慧薇眼神空茫无物的望着远方,象是对着他,又象对自己,缓缓说道:“你以为我不想说清楚么?你以为我甘愿把污水往自己身上倒吗?沈慧薇多么不济,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淡然的神情似湖面风乍起,激起圈圈涟漪,“那时候,她们说我杀了李长老,有梦云与丁长老作证,珂兰为辅证,谢帮主不肯听我一言。
“我手上唯一的证据,我拜托我的好妹妹,我以为在清云园唯一还能信得过的人,我托她把这件证据送给白老夫人。可是你猜她怎样做了?——她把它毁了!烧了!绫儿,绫儿……她十六岁起双眼失明,我爱护她,甚如爱护自己的生命,瑾郎为她取来神鱼莹鲛覆目,我为她几年间生活起居一言一行皆扶持。我不曾想过报偿,她却……只怕我死得不早。证据毁了,我再否认,再自持清白也没有用,我的脚,便是在我未曾认罪之前,绞断的啊!”
心口阵阵剧痛,几不能立足,缓缓沿着柱子滑倒,杨独翎一伸手,扶住了她。
沈慧薇抬头看他,轻声道:“杨大哥,我真的不是逃避。我没有办法……我毫无办法……”
多少往事,沉沉凄苦,她无法对任何人诉说。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瑾郎死后,也没有了姊妹。只有那几个孩子,徒然令她多增担心,牵肠挂肚。但在面对这个昔日曾经生死与共的男子,终于忍不住,把多年伤心,一抒胸臆。
“是的,我明白。我明白。”杨独翎的手剧烈颤抖,轻声道,“你一个人,熬得太苦了。”
“论我生死,十三岁以后就不该活着,是瑾郎救我。到后来她为我所累,付出性命,我却仍然活着。但这样的活着,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吧?我之无能,为她所不忍目睹,她恨我不争,别后不曾入梦。我一生别无他愿,只求了她身后事……”
这是有些交代身后遗愿的意思了,杨独翎虚掩她口:“你的愿望要你亲自去完成,不是吗?慧薇,即算是她,吴姑娘,也希望由你替她完成。”
云姝这一代人自成家立业后,清云园对她们的称呼早已改变,可是,杨独翎认得她们姊妹时,她们尚未成家,在杨独翎看来,那位天风临袂般的白衣女子,也仍是“吴姑娘”,不是“三夫人”。
沈慧薇苦笑:“我就怕她盼错了对象。她的姐姐,真不是一般的无能呀。早知终究她们要逼我上死路,倒不如从前象她那样豁出去算了,我便是没她的魄力。”
“不是的。她生生死死都信任你不是吗?慧薇,你必然是不辜负她的,吴姑娘泉下有知,只会怜你惜你,痛你半世际遇堪伤。”
有一刻犹豫,终于轻轻挽住了她的肩头:“慧薇,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失望了。你托付的人背弃了你。但你还能不能给我一点信任?十几年前,我不够资格,不敢说这个话;十几年后,我也还仍然不够资格,但你身边已无他人。慧薇,请你信任我,让我保护你,我送你去洪荒,我陪你历遍千山万水,先完成你的心愿,而后,我陪你回清云园……”
“啊!”
轻轻的一声惊呼,惊醒了亭中两人。
花荫里,阴影斑驳,蓝衣少年俊雅而震惊的脸。
平常温和从容的表情里,写着难堪;淡定的眼睛,燃烧起一股火焰!
愤怒!困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直想念着一面之缘的姨妈,她的从容华贵,她的典雅端方,她的博学多识,于是在父亲为清云事出面以后,他也悄悄尾随了出来。
虽然武林盟主的行踪对外全方位保密,但少堡主终究有他打探的便利渠道。
兴冲冲赶到这所尧玉临时别院,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他的父亲,和母亲的姐姐,居然……居然两个人如此之亲密,如此之暧昧!
“不,不!啊!”
他不知所措地叫着,难堪着,一步步往后退,返身急奔出去。
沈慧薇不知所已的看着外甥的身影自花丛后隐去,半晌,才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登时灰白。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