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崂山酒道士

在崂山顶上眺望云海，我忽然觉得天地间万里云霞，一派旖旎幻境，就想：崂山道士云中执拂，意起化境，酒葫芦系在腰间，整个人都是闪光的；那么，酒带给他的力量，一定是巨大的吧？酒是肉体中的闪电，喉咙里的火焰，心智沟回里哗啦哗啦的溪水，它穿越一个人命运中的黑夜时，要在哪里才能获得响声呢？而在崂山上与朋友相聚，喝了几天酒，尤其酒意微醺之际，在崂山的仙观之间乱走，道家幻境，尘风浮荡，总是在神思缥缈之间，对仙家的酒风气就遇见的多了一些。

崂山道士名声太盛，历史上出了许多能人异士，而以造酒饮酒出名的人也多到数不胜数。因为道教的正一派始终认为酒是“水丹”，炼丹即是酿酒，何况修道之人适量饮酒，是健体养生，也能沟通天地万物呢。这倒符合我的心意，因为我业余好酒，与酒水乳交融，绵密如命，何况饮酒藏酒，还开成了一个酿酒的作坊呢，酒基本成了我的命数。

道教神话人物，古代以麻姑喻高寿，其实麻姑还以灵芝酿酒献寿出名。后来便有了“苍天无首尾，大地无上下，天君赏美酒，地王赐佳肴”的诗句。

“酒星造酒”是中国酒起源的一种说法。其中的酒星，就是酒旗星。《晋书·天文志》中有关于酒旗星座的记载：“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宴饗饮食。五星守酒旗，天下大餔”。轩辕是中国古称星名，共十七颗星，右角南方三颗星为酒旗星，至于因何而命名为“酒旗星”，大概是因为古人把他们当做天上派来人间主管美酒的星官了吧。“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李白似乎一下子也把“酒星造酒”的传说活化了。宋代窦革在《酒谱》中也说：“天有酒星，酒之作也，其与天地并矣”。哈哈，酒与天齐寿了。

道教的历史上，酿酒饮酒的记载和传说格外丰富，龙虎宗坛 道炁封藏。龙虎宗坛，是用龙虎山泸溪河畔特有的稻谷，采用古法酿造，经蒸煮、糖化、发酵、蒸馏酿制而成的美酒。酿成之后，由龙虎山道长画符封坛，藏于地下，经十年而启。芳香诱人，幽如法器。再由道长登坛作法，开坛分装，并贴上道符。每坛重3斤3两，取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生生不息啊。

《汉书·食货志》中称酒为“百药之长”，可以理解为在众多的药中，酒本身是效果最好的药。推崇酒药起自汉，这比李时珍的明代还早，可见龙虎水丹，妙不可言，一时成为时尚珍奇之物也不为过。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酒喝到一定境界，留下名声的就多在文人雅士了，因为他们喝酒有趣。孟嘉喝酒，风把帽子吹掉而不知道；刘伶坐在车里喝酒，使人扛着锹跟着，说“死了便埋”；酒有渣滓米糯，陶潜竟取下头巾滤酒；阮籍喝醉，睡在邻家女人的身边，差一点引起误解；张旭酒后，把头浸在墨汁里，说是写字如有神助。贺知章醉酒，倒在水渠里大睡不醒；毕竟做尚书到邻家偷酒，被当贼绑在马槽之上……这些酒徒，都是历史上流光溢彩的人物，本来生活上没有什么大事，偏偏酒提着他们往历史里走，如果没有酒，他们肯定是徘徊在历史门槛之外的无名之辈。

得道之士往往有怪癖，而喜酒则是他们行为最为明亮的趣味之一。明末有位高士，“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名字，貌颀而长，须发皆疏”，明亡后他来到崂山，着黄冠道衣，喜饮酒，但一壶辄止，醉后则向南山嚎啕大哭，读书则唏嘘流涕，也不知道这位仙家是谁投生转世，活得如此淋漓通透，识见委屈，他自称李一壶，“吾当与野狼为缘”，后来果然在酒后大笑着被狼咬死，这与佛家舍身饲虎应该是一理。

远古神祀宗教不但不禁酒，而且把酒作为祭奠神祉的通灵供品，甚至还设有专门掌管宗教活动中敬酒事项的官职，称为“酒人”，官家则称“祭酒”。据《周礼·天官·酒人》记载：“酒人掌为五齐三酒，祭祀则供奉之”，现在出士的殷代古墓随葬品中多有酒具，也是这种事实的佐证。

早期道教受这种文化氛围的影响，并不禁酒。对酒的态度虽然因时代和教派的不同而有一定差异，但相对其他宗教传统而言，则具有更加求实、平易和灵活的特点。道教历代仙真人物中也多有与酒有不解之缘者，那么酒到了崂山上，仙家们要怎样喝呢？这是我此行需要搞清楚的。

那个时候据说崂山上清宫有位跛道人，因腿瘸貌丑，为众人所鄙夷，每天只能干一些砍柴担水的重活。某日，众道士正在欢宴，跛道人莽然闯入，受到众人揶揄，只给他一点残羹剩饭充饥。跛道人临走时答应回请大家。次日傍晚，跛道人将众人引入一室，见窗璧几榻，无不明洁，大家正诧异庙中怎会有如此雅洁的地方呢，美酒佳肴竟然已摆满了一桌子，于是众道士推杯换盏，全都喝得酩酊大醉。等天明醒来，才发现原来是在庙中的厕所里面，大家知道是被戏弄，待要找他算账，才发现跛道人已杳无踪迹了……

酒能养气，仙家饮之。有古代学者认为，酒养气是因为酒有一定的活血作用，而人之根本在于精、气、神三者；行血流畅，所以才能带动精气的畅通无碍，所以起到养生延命的作用。事实上，道家对于酒，更看重其养生保健功效，认为“酒势辟邪，胜于他物”。

这就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籍此生出浮想之心，尤其突出的是蒲松龄，他衷情崂山，歇住崂山，就在聊斋故事里捞起了那么多美丽的神女、鬼女、狐女、妖女，让她们跟书生恋爱，不管是在天宫玉宇还是海底龙宫，不管是怪石嶙嶙的山洞还是雕梁画栋的湖船，男女主角相识、相爱的引线，不是饮酒就是吟诗，以酒传情的场面太多。菊花神黄英之弟大醉后，倒地变成一株花朵硕大的菊花，名曰“醉陶”，花体散发着酒香，以酒浇之，则花朵格外艳丽，明媚诱人，酒到了这个份上，真是人间仙露也。

聊斋故事不仅饮酒场面有趣，饮酒器具亦妙不可言，《狐梦》中什么物品都可以被美丽的狐女变做酒具，将风流的毕怡庵灌得酩酊大醉：绕发的髻子，盛化妆品的盒子，美人绣鞋，分别变成了荷盖、巨钵、大酒杯，看上去一吸可尽，谁知“接吸百口，更无干时”，这样的酒杯几乎抵得上一座酿酒厂了！哈，如果我能淘得一杯，小作坊里天天芳香如注，何其乐也！

蒲松龄以“酒”命意的最著名作品当算《八大王》，其中写一酒气袭人的“南都旧令尹”，实际是鳖神，以鳖宝赠恩人，演绎出了一段悱恻动人的故事。篇末引用他自己的《酒人赋》，可算是一篇酒的迷人颂歌。

《酒人赋》的确是酒香弥漫、词彩肆意的一篇好文章，我喜欢时时把玩，引为心里的座右铭：“有一物焉，陶情适口；饮之则醺醺腾腾，厥名为“酒”；其名最多，为功已久；以宴嘉宾，以速父舅，以促膝而为欢，以合卺而成偶；或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故曲生频来，则骚客之金兰友；醉乡深处，则愁人之逋逃薮；糟丘之台既成，鸱夷之功不朽；齐臣遂能一石，学士亦称五斗；则酒固以人传，而人或以酒丑；若夫落帽之孟嘉，荷锸之伯伦，山公之倒其接？彭泽之漉以葛巾。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井底卧乘船之士，槽边缚珥玉之臣；甚至效鳖囚而玩世，亦犹非害物而不仁；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风定尘短，客旧妓新，履舄交错，兰麝香沉，细批薄抹，低唱浅斟；忽清商兮一奏，则寂若兮无人。雅谑则飞花粲齿，高吟则戛玉敲金。总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梦真。果尔，即一朝一醉，当亦名教之所不嗔。尔乃嘈杂不韵，俚词并进；坐起欢哗，呶呶成阵。涓滴忿争，势将投刃；伸颈攒眉，引杯若鸩；倾沈碎觥，拂灯灭烬。绿醑葡萄，狼藉不靳；病叶狂花，觞政所禁。如此情怀，不如弗饮。又有酒隔咽喉；间不盈寸；呐呐呢呢，犹讥主吝。坐不言行，饮复不任：酒客无品，于斯为甚。甚有狂药下，客气粗；努石棱，磔鬡须；袒两臂，跃双趺。尘蒙蒙兮满面，哇浪浪兮沾裾；口狺狺兮乱吠，发蓬蓬兮若奴。其吁地而呼天也，似李郎之呕其肝脏；其扬手而掷足也，如苏相之裂于牛车。舌底生莲者，不能穷其状；灯前取影者，不能为之图。父母前而受忤，妻子弱而难扶。或以父执之良友，无端而受骂于灌夫。婉言以警，倍益眩瞑。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术，可以解酩。厥术维何？只须一梃。絷其手足，与斩豕等。止困其臀，勿伤其顶；捶至百余，豁然顿醒”。

酒能对文人起什么作用呢？照蒲松龄看来，实在妙用无比：它是钓诗之钩，又是扫愁之帚；是文人墨客的金兰之友，又是天下愁人的安乐之窝；杜甫醉写八仙歌，陶渊明摘头巾过滤酒；大文人雨宵月夜月旦花晨，细批薄抹浅斟低唱，一首首妙不可言的诗歌，一篇篇传唱千古的佳文，应手飞出……果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梦真，真是妙极趣极！

其实我把蒲松龄也是当道士看的。清康熙十一年的夏天，蒲松龄一到崂山，就目睹了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他提笔写下的“山外水光连天碧，人生眼底尽空花”的诗句，就记录下了自己当时的感受，这也更让蒲松龄觉得崂山就是一处充满神秘和传奇的所在，尤其仙观中的酒道士和一些炼制水丹的风雅传说，更让蒲松龄对崂山充满了神奇的感悟和想象。

为了创作和融入崂山，这个书生竟然在崂山脚下摆了个茶摊，凡是有路过的乡民，就免费地招呼人家来喝茶，蒲松龄这么做，当然是要听他们讲崂山里神仙鬼怪的故事。自古就被称为神仙之宅、灵异之府的崂山，在蒲松龄看来，这是一方充满传奇的宝地，住在太清宫这个千年道场里，经常会有道士，和他讲起长生不老、神仙法术的事情，这些亦真亦幻的故事，让蒲松龄听得如痴如醉。崂山的宗教文化，影响了蒲松龄，蒲松龄又反过来，用他的创作，影响了崂山的宗教文化。也许当时的蒲松龄，并没有想得如此深奥，他仅仅是被崂山吸引了。崂山的一草一木一茶一酒，在他看来都充满了灵气，太清宫里的古树名花，每一株都历史悠久，又多姿多彩。蒲松龄最喜欢纯白和嫣红的茶花，娇嫩的花朵，让他心生怜爱。

连续几个夜晚，我都喜欢一个人在蒲松龄的斋房外小坐；秋风落叶，扶摇神思，如陷时光深处，体味蒲松龄心境，酒意阑珊之际，弯月星光之下，慢慢触摸着那些酒中仙鬼演绎出的人间苦乐故事，心里浮生无数酸甜苦辣尘世滋味。

崂山道士是《聊斋志异》里的名篇。王姓书生听说崂山多仙人，于是背上行囊一个人到崂山访仙。到崂山后，寻到一座巍峨庙宇。师傅给了他一把斧头，先让他砍柴，磨炼本性。一天晚上，王生砍柴回来，看见有两个人与师傅一起喝酒，天已晚了，还没有点灯烛。师父于是用纸剪成一个圆圆的镜子形状，粘到墙壁上，立刻就化为一轮灿灿生辉的明月。一名客人说，如此良宵胜景，大家应共享。于是拿起桌子上的酒壶，给徒弟们斟酒，说，大家要一醉方休。王生心里嘀咕，一壶酒七八个人分，怎能够？，徒弟们个个拿起杯盏，争先恐后饮酒，而壶中的酒，居然始终不见减少，其实这是王生见识的一场崂山道士的酒法术。

这个情节亦不知道迷惑和醉倒了多少后来的寻梦人。

崂山上还有一个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叫王婆的，酿酒为生，有个道士常到她家喝酒，喝了上百壶酒也不给钱，一天，道士说：“我喝了你那么多酒，一直也没给钱，就给你挖一口井作补偿吧”，说完，院子里就出现了一口井，井中打上来的都是美酒。从此，王婆不用酿酒，只要舀酒卖就行了。过了一段时间，道士又来了，他问王婆酒好不好，王婆说：“酒是很好，可惜喂猪的酒糟却没了”，道士听后，笑着在墙上题了一首诗：“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井水做酒卖，还道无酒糟”，写完后，这口井就再也不出酒了。

这个故事告诉后人，酒不单单是养生之物，它俨然还是是知戒育人的救市良药呢。

2018年秋天，我与作家王山、徐剑、张国云等先生流连崂山，蓬莱岛外一片船影白帆，饭后闲暇，在千年红枫瑟瑟秋叶下漫步，醉意迷离，满眼怅然，曾经写下了一首崂山酒道士的诗：

那一年，我身上的皂袍被风吹圆

道士们都在云中忙着成仙

枫叶和银杏，被挪到了大海边

鸟鸣里涛声的金箔闪亮

秋叶纷飞，到处都是慌乱的人群

崂顶上的火炉完成了一次修改

小道士为进入星空，正在忙着炼丹

那一年不死的人真多

蒲松龄和狐女，也长出了翅膀

我看见他们半夜飞上树冠

那一年心碎的人，都选择了跳崖

山腰间总挂着几朵急坠的白云

整个山林的回音都是尖利的

月亮令人荣耀，家国让人不安

在霜雪中盛开的山茶花

像流逝的人影，被风吹得团团转

那一年，隐士们悟通了世事

集体在山中飞升，而一个白面书生

却坐在山脚下掩面痛哭

为了人间那些无法破解的苦厄

只有冰凉的汉柏，想起空中楼阁

就从黑夜的巨石里，突然破壁而出

它孤零零地站进天空，凝神谛听

一站就是一千年，而它

又能听见什么呢？时光如此遥远

对于生死，我都是绝望的

因为时间，只为这个浑浑噩噩的尘世

安排了短短的一瞬

“东海茫茫万里长，天水何处是扶桑。海船一去无消息，徐福当年赚始皇”，早在二千多年前的秦代，就有方士来崂山采炼仙药。到了唐朝，大诗人李白也曾来崂山寻道访仙，并留下了“我昔东海上，崂山餐紫霞。亲见安期生，食枣大如瓜”的诗句。诗中的“安期生”就是古崂山有名的酒方士，据传他经常在崂山沿海的一些岛屿上活动，酿酒，采药，成仙，连桀骜不羁的李白，酒后都产生了“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的想法，可见崂山酒道士真不是浮浪之士，他们明明都是炼水丹的高手。

崂山有蓬莱仙境的荫翳笼罩，海拔低，气候温暖湿润，有微生物繁殖的最好土壤。《崂山志》中记载，有一位叫“乐正子长”的，不知何许人也，他在崂山遇到仙人，授以“巨胜赤散方”，服后长生不老，年逾一百八十岁时，仍面如童子，后入崂山深处不知所终。这“巨胜赤散”其实就是酒啊！

难怪这种神奇的巨胜散药，竞引得无数人想入非非；你看即墨韩家那个小子，他偷偷到崂山上清宫拜道人为师，后被其父母找回拘于幽室，但不久这小子又寻机逃出，随师四方云游，他经受住了师父幻化出的猛兽、烈焰、巨浪等数次考验，其师念其诚心相随，便将水注入釜中，在旁边放上盘碗杯盏等器具让他随意取饮，韩生拿起杯子喝了几口芳香四溢的酒，突然转韩某发现自己已身处高岩，明月当空，松风涧泉……幻化成仙人了，其师曰：“此酒醪玉液也，饮之伐毛洗髓，吸此涓滴，却病延年，人已百岁千年”。

盘桓崂山顶上，离魂飘荡，人生异乡，我就想：如果遇到一个腰间系着葫芦的道人，他会不会让我踩着他的酒葫芦去四海浮荡？也许会的，也许蒲松龄会帮助我？这个时候，我静静坐在他的斋房外，明月当空，万古盈怀，苔痕湿滑之间，都是叮当响的环佩；眼前仨两鬼友，都是诗人雅士面孔，我们推杯换盏，仍可彻夜欢饮也……

北野，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承德人。满族。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美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上兰笔记》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河北诗人奖、当代诗歌奖、中国长诗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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