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川先生

徐东，男，1975年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作家编辑高级研修班。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想象的西藏》《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诗人街》《大雪》，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诗集《万物有核》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林语堂小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等，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等。

孙一川先生

不要温顺地走进这个良夜，激情不能被消沉的暮色淹没星际穿越。

——狄兰·托马斯

还很年轻的时候，孙一川先生便成了一位有名气的诗人。可写诗不能当饭吃，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拐了个弯，成了一位相当成功的商人。金钱几乎满足了他所有的欲求，却无法满足他成为一位大诗人的理想。

五十岁生日那天晚上，他特意找来一些诗歌写得相当不错的朋友，并

在诗人街最大的饭店诗人饭店举杯向他们宣告，他决定放弃做得风生水起的生意，回归诗歌。他想充满激情地去活着，活出自我，最好能活成一道道闪电，一声声雷鸣。因为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在苍茫的世界上、喧嚷的城市中，那颗赤子之心在即将变得苍老的躯壳里，没有了不可遏止的对真理的探求，对纯真爱情和诗意人生的追求。虽然已拥有的财富可以让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仍然活在现实生活的庸常与沉郁里，活在精神的枯萎与内心的苦闷中，显得死气沉沉，了无生气。

他的朋友、著名诗人月印却笑着说：“一川兄，我为你的这番话感动。以你早年向我们展示的诗歌才华，和现在花不完的钱，你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地投入到诗歌事业当中去，有机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里最顶尖的诗人之一。不过我也准备改变了，我要变成通晓人情世故、也适当投机取巧的人。我必须向你们有钱人学习，不学不行。如果说现在还可以混的话，到老了靠什么活着？写诗能让我生活得有保障吗？所以我得随波逐流，得学乖一点，至少得装着站在有钱有势的人一边，以便别人吃肉的时候我也能有口汤喝，别人发财时我也能有机会存点棺材本。我曾有过为诗痴迷的阶段，那时为了写诗可以放弃正式的工作，可现在我明白了，在这个经济社会中谁会在乎一个穷诗人呢？不是我吹牛，头几年我写出诗坛评价颇高的'悲歌系列’，这组诗的价值不低于屈原的《离骚》。可是又有几个人能认识我的价值？谁会因为我写出那样好的诗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不能一味地沉浸在诗中，不能整天看不惯这，看不惯那，有钱有势的人不会愿意带着一个牢骚满腹、整天抒情的诗人玩。当然，我的内心一直是清醒的。我会在夜深人静时揣着一杯国外原装进口的高档红酒，望着月亮里的老情人想事儿。我会想，人类共存的自由世界为什么有那么多血迹斑斑的绳索？那么多卑微善良却又贫苦无望的人为什么会被有形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挣扎呻吟？在充满爱与文明的人间为什么有那么多为富不仁、冠冕堂皇的骗子？”

一位年轻的诗人笑着说：“月印先生，你还好意思跟人家屈原相比，你已经被现实给改变了。你现在既不能像杜甫那样写出'朱门肉酒臭，路有冻死骨’的诗，也不能像李白那样写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你的改变是有道理的，面对这个物欲横流的大时代、大都市，谁能做到两手空空？不过我们身边还是有些特别的人，例如老武先生，他为了爱情与人私奔又回到诗人街，现在追求简单的生活，恨得一无所有，这种转变确实令人佩服。还有身上有毒的丁蜂先生，他放弃了别墅、豪车以及当演员的漂亮女友和数不清的追随者，却跟我们这些人虚度光阴，这确实令人不可思议。现在又有早年就开始资助蜗牛书吧诗人聚会的孙一川先生，他刚才说决定从商海的大潮上爬出来，重回归缪斯的怀抱，对于他，对于我们，对于这个需要诗意的世界来说，这总归是一件好事。来，为了诗，以及诗意的人生，我敬大家一杯。”

月印喝光了杯中的酒，点了点头说：“诗人街确实是个特别的地方。以恋爱为职业的小青、追求失败的康桥、崇尚慢生活的蜗牛、喜欢走路的老樊、由胖变瘦的贵妃、教人写诗的李多多、想要写出一首真正的好诗的舒那、活成了诗歌的张叶、以推销诗集为生的余发生、有信仰的宋唐诗、让人舒服的小舒、像追求爱一样追求与妻子离婚的李更、相信魔法的许可等等，这些人都是特别的、有趣的、鲜活的、有着梦想和追求的，我也有幸成为诗人街的一员。其实我想一直坚持当一位纯粹的诗人，可又不想再和以前那样靠举债度日。我都五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成家。虽然我先后有过几位女友，可她们最终都嫌我是个穷诗人而不愿意嫁给我。可以说我的前半生为诗所累，我的后半生不能再那样下去了。这两年我在富人云集的商会工作，天天和那些有钱人打交道，人家一个鱼缸比我住的房子还大，里面的几条鱼价值几千万。当时我想，我一个穷酸诗人在那些有钱人面前算什么啊，我不过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微不足道的像蚂蚁一样的小人物。我们这个时代也不像以前了，我也不可能成为李白、杜甫、苏东坡了。所以我决定改变自己，虽然我不一定能够像别人那样发财，但至少要靠工作来养活自己，把日子过得有点亮色吧。”

孙一川回到家里时已是凌晨一点。他对还没入睡的妻子坦诚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喝了不少酒，可他思路还是相当清楚。

他真诚地说：“这么多年下来我对你的爱变成了亲情，可当我拥抱着你的时候却没有了心动，吻着你的时候如同没亲吻，在一起时却如同没在一起。我们不过是在继续早就不该继续的那种合法的，但从人性的、自我的角度来讲却不再道德的生活。我们如同对方的笼子把对方关了起来，我们彼此属于、彼此敬重，我们过去所积淀下来的一切，让我们可以为对方献出生命，但我还是要以你爱人和亲人的名誉，请求你同意和我离婚。为了我，也为了你。因为我们不能一味为彼此活着，我也不能一味地为赚钱活着，像很多人那样活着，活得只剩下了空壳。我曾是一位优秀的青年诗人，现在决定重新写诗，因为写诗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现在我只需要在诗人街的那套房子，有一笔够我简单生活的资金，以后我们所有的财都归你和我们的女儿支配。她现在已长大成人，相信她最终也能理解我的选择。现在我已经五十岁了，再过十年二十年就会变小老头，我不想回首往事的时候留下遗憾，我要努力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大诗人。我也想撕下面具，放下没完没了的生意应酬，真实淋漓地活着，活出真正的自我。也许我这个决定在你、在一些人看来不一定正确，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同意。你先不用回复我，等想好了再做决定。”

一周后，孙一川的妻子同意了和他离婚。只是那天晚上，她希望他能用心地再爱她一次。两个人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倾心交流着过去曾经美好的时光，带着说不出的伤感，相互抚摸和亲吻着对方，而那场仿佛穿透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欢爱，让他们的肉体在彼此的感受中变得明亮而又温暖。孙一川先生感到身体里有一片片落叶、一团团雪花一般的东西在飘落，渐渐覆盖了大地一般的空茫与苍凉。他为此流下了莫名的眼泪。妻子在昏黄的灯光里看着他，像看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

妻子说：“有人说，对于女人，男人既像她的孩子，又像他的父亲，她爱着他就像爱自己的生命，我对你就是这种感觉。爱情是短暂美好的，我们经历过了。我理解人的不满足，和你一样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因此我承认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是，这说明了我们还不够强大。我认为，只要用心去想象，只要我们认真正视我们曾经和现在依然相爱的现实，只要我们甘愿放下一些多余的东西，以及不现实的愿想，我在你的眼里、心里，依然会是那个刚认识你时两颊飞红的、害羞的、漂亮可爱的姑娘。虽然我不再年轻，身体不像以前那样结实饱满，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简单，可人是有灵魂的，我能感受到我爱着你的灵魂依然是鲜活的、生长的。我本希望我们白头到老，谁料想你要与我分开，去追求诗歌。我年轻时喜欢你的诗，这些年来也从未放弃阅读，我没有成为作家或诗人的才华，但懂得那些作家和诗人的追求，我喜欢有追求的人。好吧，我的儿子、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我同意和你离婚，我希望你将来不要走得太偏，活得太过极端。当然，我也许会找一位年轻有趣的男士认真交往，也希望你能祝福我获得幸福和快乐。当他用年轻的身体拥抱我时，我会感激他的拥抱，当他像个小野兽那样要我时，我愿意给予他曾经给予你的我的全部。我会与他谈起你，谈起我和你的过去，并和他深入地聊一聊人生的局限性，以及人该如何看待自己和别人的一生。”

孙一川起身紧紧抱住了妻子说：“谢谢你能这么说，我为能成为你的男人、你的爱人由衷高兴。我从来就不曾后悔和你相识相爱，成为一家人。只是就像人无法真正抵抗衰老一样，人也无法否认自己真实的欲求。我是不道德地渴望着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女人，并痴愚地相信她们可以给我带来激情与快乐。我现在还不知道会有谁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也无法想象将来会和她怎样，但我知道自己确实有着那样的渴望。你理解并允许我离开，离开我们共同营造的家，并向我坦诚你的想法，这让我相信你是一位完美的女人，我不该放手。但为了去体验新鲜的、未知的一切，为了诗歌，也为了我们彼此在将来各自有可能的改变，我还是要狠心离开。你知道吗，如果不是还有一些理性，我现在简直想要变得一无所有，变成一个流浪汉，甚至想结束生命以求得和你的圆满。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那样，你同意并想让我活出自我，成为一位真正的诗人。好吧，什么都不说了，让我用行动去证明自己。”

孙一川搬到诗人街的房子里，陆续买来古今中外大批诗人的作品，以及有助于他成为一位诗人的其他书籍。他废寝忘食地潜心研读，一段时间后渐渐找到成为大诗人的感觉。他让自己走出去，像年轻人那样激情满怀地与有可能与他交谈的人谈诗，谈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有可能产生的关系，以及人类所创造的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如何作用于一位天才艺术家或一个普通人，人又当如何突破、成就、实现自己。他不断招集诗人聚会，请求诗人引荐另外一些诗人，为的是在和他们交流的过程中获得有益的影响。

有一天，在他举办的诗人聚会上，来了一位年轻漂亮、气质优雅、长发披肩，有风情、有味道，名叫艾星龄的女诗人。孙一川读过她的诗作，认为她的诗见情见性，细腻而开阔，是真正投身诗歌事业的人所写的真正的诗。他没有想到她会给自己一见钟情的感觉。艾星龄对那时想要成为诗人、正在虚心四处讨教、相貌堂堂的孙一川先生也颇感兴趣。

聚会结束之后，孙一川先生冒着酒驾被抓的危险开车送她回家，两个人在路上聊诗歌、聊人生、聊各自的过去，聊天的过程中他们感到对方的电流不时冒着火花注入了自己的身体，而那种久违的感觉比诗歌还要美好。因为聊得太投机了，谁也不想离开。车到了艾星龄家的楼下，他不忍心让她下车。她也明白他的心意，用笑眼望他，像是鼓励他主动一些。他牵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一股淡淡的带着温度的芳香令他意乱神迷，令他忍不住得寸进尺。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在车中灰暗的空间里用多情而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她，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到她的秘密。他想得到她的爱，并愿意在爱之中与她一起沦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妻子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感觉。而她感受到他内心的火焰通过灼灼的目光逼迫着自己，这令她忍不住发出邀请。

“到我的家里坐一会儿，喝喝茶吧——你看你喝了酒还非要开车送我，回去的话万一被查到了呢？”

他求之不得地点点头说：“好！”

上楼后她泡茶给他，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他说：“我知道你喜欢上了我或者说是爱上了我，不可否认你也让我有种恋爱的感觉。但是，你知道爱情这东西对于读过很多书，又有了一定生活阅历，洞悉人性阴暗面的，活生生的但会变化的，相当有限的我们来说是不太靠谱的。我不否认有那种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爱情，但我不相信那样的爱情会属于在这个飞速变化、人心变动不居的时代中摸爬滚打，伤痕累累，已经变得复杂了的我们。我们不可能强大和自信到可以用我们所热爱的诗歌，用我们自己小小的心来对抗一些无法绕开的现实，正如我无法相信自己可以和一位比我年轻十岁的小姑娘比美。哪怕是我们生活了多年的这座年轻的、还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城市，当我走在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中间，想象着自己是位诗人时，依然会有一种不自信的、陌生的感受，这让我无法相信会有那么一位男士会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城市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不顾一切地爱上我，也让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爱，并使我心甘情愿地向他开放，向他呈现我并不完美的灵魂。”

他不时地点着头，喝了一口热茶说：“我能理解你的说法，但你要明白的是，我看到感受到想象到的所有你的存在，都已经像一粒种子那样埋在了我心里，我的生命存在之中，只要再等些时间，再有些空间它就可以生根发芽，抽枝长叶甚至开花结果。这是一种美好的幸福的感受，我们一直在渴望这种感受。你的出现让我认为是上帝派你来到我的身边，我绝不可能轻易放走你，让你继续孤立无援地面对生活、面对诗歌、面对我们将来会共同面对的一些困难和问题。我们确实是活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世界上也有些我们无法把握无法改变的事物，但我们却可以尽可能地自由选择，依心而活。而我们所爱的诗歌，以及我们创作诗歌的行动本身是一种成为上帝或与上帝对话的方式，我们并不像自己感受到的那样渺小，因为我们也可以是万事万物的化身。我们是有灵性的，我们生命中的爱与欲望配得上一个同样有着爱和欲望的活生生的人。既然我们都是这样坦诚的人，我愿意瞬间压缩我们之间的距离，而且我相信我们身体的相互体认可以帮助我们放下一切世俗的包袱，让我们以爱之名燃烧彼此。而这样行动的结果在将来也不需要结果，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活着自己并真诚地寻觅着与我们灵魂相近的人。”

孙一川先生站起身来走到艾星龄女士身边，他勇敢地用手捧起她有些苍白但美丽如花朵的脸颊，用自己充满爱欲的唇找到了她的唇，而相互亲吻的结果进一步引发了他们对爱的盲目渴求。时间在他们的身体中扭曲变形，赋予他们有限的生命时间以多重宇宙般的诗情画意。有着不同性别的两个人赤裸了自己，而合在一起的他们感受到彼此真实得令自己不敢相信。他们彼此奉献，而奉献的结果是爱，爱的旨意源于谁都不曾见过，但或许感受到过的上帝。那时的他们纯粹如同池中两朵静美的睡莲，一对畅游的鱼儿。他们忘记了曾在他们的生命中各自发生过的爱，忘记了生活的点点滴滴，现实里的种种困扰。那时的他们是纯粹的、美妙的，应该得到所有人的祝福。随着彼此畅意的吟唱，他们一起到达欲望的浪尖，尔后他们扭曲变形的时空渐渐平复下来。房间中弥漫着一股爱的气息，他们大口地呼吸着那种气息，感到自己像刚刚死去过一次又要迎接一次新生。

他说：“哪怕我们这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她说：“不，我还想要你。”

“为什么？”

“从来没有一个人给过我这样的感受，你知道我现在想对你说什么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对你说一声谢谢。”

然而，一心想要成为大诗人的孙一川先生告诉自己，他不能一味沉浸在男欢女爱的美妙体验中。他感到自己肩负着成就自己、成为自己的使命，这使命谈不上光荣伟大却可以使他有可能从精神上、从人类整体性的存在中确立自己作为一个人、一个优秀的诗人的地位。这与虚名无关，这是他想要的生命要义。他经历过不少女人，明白再美妙的欢爱都无法彻底取消人生在世的孤独。他克制了与艾星龄的见面，用了半年的时间埋头创作，终于写了一首让他满意的长诗。

那首诗足足有五千行，他通过朋友送到出版社，却没哪位出版家慧眼识珠，愿意免费给他出版。好在他不差钱，便自费出版了那部长诗。当他带着对艾星龄女士美好的回忆联系她时，她却拒绝和他见面。理由是他说不理她就不理了，半年时间连个电话都没有，她不想再和他这种无情无义的人见面了。因为创作而消瘦的他却用疲惫的声音坦言，是她给了自己灵感和激情，才使他写出了那部将来必会流传后世、成为经典的长诗。如今诗作已结集出版，他想亲自为她送上一本，并与她深入聊聊自己创作的心路历程。既然如此，她便也只好放下对他的成见，和他见了面。他开着车，她翻阅着他的长诗，两个人一起来到了潮起潮涌的海边。

孙一川先生用手指着天际的大海说：“瞧，海天相接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在那条起伏不定的线上，有着人类共存在这个蓝色星球上的秘密。无论如何，我们没有理由不自由地、热烈地、充满敬意地爱着自己，也爱着所有的一切。我不否认两个人的爱是珍贵的、难得的，但这并不能说明两个人一定要自始至终地相爱。既然人想要爱得更多、更广，人又有什么资格永远享受着某一个人的爱呢？而那个爱着的人，为什么又非得在一棵树上摘果子吃呢？你看看大海，它是多么浩瀚，好像我们人类所理解不了的一切它都能理解和包容。”

她侧脸望着他说：“事实上，在你埋头创作的这半年时间里我又喜欢过一个男人，并且和他在一起了。虽然没有和你在一起时的那种难以言说的美妙，但他却愿意陪伴着我。我所需要的不是一片大海，甚至也不是一个湖，而是一个小池塘，这也就够了。你的诗作我已看了一部分，我不喜欢你那种自以为是的语气。因为看了你诗，我怀疑曾经真的为你心动过、和你在一起过，甚至我会怀疑诗人、怀疑诗歌存在的价值。我决定暂时不写诗了，我想趁自己还年轻时和一个男人生个孩子，过普通人的生活。我想这才是一个人该有的人生。”

他意外地看着她的脸，想要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却望着大海，不愿意与他对视。他不太明白她为何有那样的转变，但当他重新把目光投入大海的时候，他已经不愿意想那么多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孙一川先生又有过几段新鲜的恋情，每一位和他在一起过的女士都让他写出了一首或长或短的诗。然而每一位女士在看到他写的诗后，都不愿意再和他继续保持亲密的关系。当他在夜深人静时回顾过去所经历过的一些人和事，他发现自己确实成了一位真正的、他想要成为的诗人。他注定是孤独没人理解的。他想，她们，那些曾经和他来电的、相爱过的女人，还有他的那些诗人朋友，无论如何都是活在自己的局限性中，他们受制于现实生活的困扰，受制于传统道德的禁锢，受制于自己的思想认识。他想突破那种局限，活得更加开阔。他想活得与众不同，活得特别。或许是出于对古代诗人的崇敬，他穿上了长袍大褂，留起了头发与胡须。由于他读了太多书，想了太多与诗相关的事，想与大家交流感受与认识，他在与诗友聚会的时忍不住高谈阔论，滔滔不绝。那样的他难免令人生厌，有对他不满的诗人与他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打完架之后他却哈哈大笑，前嫌尽释地走过去和别人拥抱。他视金钱如粪土，不断地追求女人，大把大把为她们花钱，很快他的钱花光了，就连他住的房子也卖掉了。前妻得知他的情况，找到头发花白、胡子老长、不修边幅、喝得醉醺醺的他，想要带他回家，可他却拒绝了。

他轻轻摇着头说：“不要让我回家，不要让我回去，我们原来的那个家已经不适合我了。我现在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乞丐，因为我发现，只有乞丐才是真正地为自己活着，才活得和天上的星星那样自在。只是要活成一个真正的乞丐也并不容易，毕竟我还保持着一些理性。”

妻子说不动他，又动员漂亮的女儿来劝她的父亲。

他面带忧郁地说：“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爱的女儿，但是你别想把我带回我们那个温暖的、衣食无忧的家了。我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就请让我过什么样的生活吧。我就喜欢现在的活法，如果你还爱着我就给我这个自由吧。如果你无法理解我的现在，觉得和过去的我对不上号，你可以读一读我写下的诗歌，我就活在我写下的诗中。我将来还要写下许许多多的诗。你要想真正懂得诗、懂得你的爸爸，这需要你进行一定的阅读训练。你也不必懂得我，你可以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诗，还有着很多诗一样的事物。”

穿着时尚、亭亭玉立的女儿看着自己的父亲，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她从自己开着的豪车里拿出一些精美的点心送给他，并给他留下了一些钱，难过地与他告别了。本来她想拥抱一下他，可她又觉得他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爸爸，很可能仅仅是她名誉上的爸爸，是另一个人了。

诗人街上的人都觉得孙一川先生因为诗走火入魔，变得不正常了。但有了钱的他仍然会阔气地请大家喝酒，对大家说些高深莫测的、简直有些听了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说：“你们见过神仙吗？我是见过的，其实你们也是见过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日月星辰，以及街头的乞丐，等等，这些都是神仙的化身，都是神仙，每个人的身体里也住着一个神仙。你们看我是不是活得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了？”

有的人笑着点头，有的人忧郁地摇头。

他激情满怀地说：“我放弃了开车，因为现代化的东西让我的时空变快，快得我来不及体验自己生命的妙趣。有时我会一直步行到远处的海边，在海边我会用想象把都市中的喧嚣幻化成大海的喧哗，把一个个都市人想象成海中游弋觅食的鱼类。我迷上了想象，也在有意识地把想象当成一门必修的功课。我认为想象可以让人变得强大，强大的诗人才有可能写出伟大的诗歌。我也并非全然超凡脱俗，譬如说我走路时会尽量目不斜视，仿佛我就是世界之王，四处乱看则有失我的威仪。可身边有漂亮的女子经过，我也会带着欣赏的目光多看上两眼。美是需要欣赏的，如果视而不见等于是冥顽不化。不过我看女人的眼光和以前大不一样，以前我是带着鲜明的渴望像动物一样去占有，现在我是以审美的眼光去欣赏。这并不是说我对女人没有了欲望，但要想成为大师，适当的抑制是相当有必要的。抑制的结果会让肉体对我产生不满，不满也没办法，要有成就必得修炼，尽可能地不受七情六欲的影响。我要超越自己，成为大诗人，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里的大师。所有的大师都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办法，我正在寻找那种办法。”

孙一川先生在诗人街上手捧一本诗集，突然就会停下来，像个雕塑那样长久地保持着阅读的姿势。一段时间之后他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路过他的人莫名其妙。他怪异的行为被记者拍了照，上了报。因为他出版了那部长诗，还算是个名人，因此城市中的一些对诗歌有些兴趣的人会把他当成一个有趣的话题。不过，他的怪异行为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了，原来与他一起喝酒聊天的诗人朋友怕别人认为自己也是个神经病，渐渐也都不太乐意搭理他了。但他有办法让大家关注他，围着他转。有一次他站在诗人街的一片空地上，展示他潜心修炼过的口技。他不断发出的怪异声音吸引了大家，大家把他围起来，笑着看他。他沉着脸，五官配合着脸上变化莫测的表情，身体一颤一颤地从喉咙里便发出长长的、高高的像狼一样的号叫声。他不断换气，面部表情怪异地变化着，又发出一连串怪异的声音，那声音像鹰唳、像猿啼、像虎啸、像熊吼。那一阵阵的怪叫声仿佛从遥远的草原天空、茂盛的大森林、深深的山谷转来，悬浮于天空中的河流，流向市井人声，流向众人。而他的身体起伏摆动着，像翻腾的、扑向礁石的阵阵波涛。

孙一川先生做着各种动作，发出各种声音，受到感染的人也开始摇摆着身体，跟着他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大家的声音合在一起像大海里的波涛连成一片，使所有在场的人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他们认为，人可以这样活，也可以那样活，每个人都可以活得与众不同，活成一个梦境。

由于孙一川先生特别的举动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有些人开始找来他的诗作认真研读。著名诗人、已经投身商海却并没有把诗歌放下的月印先生，在读了他的诗之后，专门为他写了一篇诗评。他认为在鲜有大师出现的诗歌界，孙一川先生有可能是那个还没有被引起足够重视的大师。他用短短的时间在诗歌上所取得的成就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必要在生意场上浪费时间和生命。

月印请孙一川先生来自己办公室聊聊，没想到在去的路上，孙一川突然被一辆失控的货车给撞上了。

孙一川先生被送到医院，前妻闻讯赶来。

前妻紧紧地握着孙一川先生的手，满脸痛惜的表情望着他，就像望着自己不听话、不争气的孩子。

孙一川先生想要安慰前妻几句，可他笑着对她说话时，她的眼泪却“噗嗒噗嗒”地落了下来。

看着泪流满面的前妻，那一刻，孙一川先生感到自己对她太不公平了，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不久，他的女儿也来了。

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孙一川先生想，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人人都有权力过他想要的生活，做他想做的事情。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离开诗人街，跟着前妻和孩子回家。因为他清楚，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说谁就永远不犯错误，谁也无法真正理解了自己和别人，因此他要理解和包容自己，也要理解和包容更多的人。只有如此，这个世界才有可能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