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组章)
徐东,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想象的西藏》《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林语堂小小说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等。
故乡
我的故乡,是个小小的村落,坐落在大地之上。
在村子里生活着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是我后来进入城市里时经常会想起,会怀念的村庄,那是游子的故乡。
被称之为故乡的地方总不够大。因为不够大,有些人总想着走出去到更大的世界上有所做为。我便是故乡的叛逆者,我走了出去。也有些人一直在故乡,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怀乡之念。我的爷爷奶奶是在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我想他们一生的意义,也是有的。他们生养了四个孩了,三男一女,都各自结婚成家,开枝散叶,有些孙子孙女,走了出去,在城市里生活下来。也还会有重孙子重孙女走出去,到城市里去生活,那么那些走到世界上去的,是否也代表着在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在继续生活着呢?
当我想起故乡,似乎是在想念亲人。
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到了另一个城市,往往就不能把曾经生活的城市当成故乡,城市太大了,人太多了,仿佛自己无权代表城市的存在,因此也就不能把从小长大的城市当成故乡罢。
我是拥有故乡,却也是渐渐失去故乡的人,但这失去在繁华的城市面前,在扑面而来的每个人的生活中似乎也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城市愧对村庄,游子愧对故乡。
认真
认真是好品质,但我想唱唱反调:世上事有什么是值得认真对待的?
“认真”二字,透着人为、刻意、呆板的,炽热的光,总不太是我愿意接受的。虽说我不是那样地认真对待着什么,也绝非是喜欢玩世不恭,我不过是有意无意间强调自然、自在、自我之于我的重要性,因为我喜欢那种源于感受的,而非理性的状态。
不能做到足够认真,很难真正做好事情。不过,我已算认真地对待着所要面对的一切了,只是不愿意为了刻意去获得什么而“认真”。曾有过一些经历,似乎只要认真对待某事,便能达成所愿。例如二十岁时全连军事比武,我想得第一名便就得了,例如在鲁院的一次拔河比赛,我想获胜便拼命稳住了阵角,终是让稍弱的我们一方获得了胜利。有些事不能认真对待的话定然是胜不了的,但认真,或过于认真,也容易透支身体,大约终是得不偿失。
认真的也是孤寂另类的,我总不大愿意使自己那样活着。我一向更愿意活在感受中。因为在我看来,认真的,或过于认真的,大约总是在从生命中不断射出箭,或许会伤害到自己或别人。通常如此,这也往往是成功者所意识不到的存在。
随意一些,更好。
理性
人们向来崇尚理性,因理性支配下的世界才能正常运转,有利于每个人在社会秩序中更好地存在。人们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自己和别人更理性地活着是正确的,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然而人类用理性建构人与人的关系时,也在伤害着人与人的关系,这种伤害的潜在原因是人不满足于做为人的存在,他们试图认识一切,控制一切。
消极地看理性的作用,是感性的积极表现,对现实世界上的人类不能算是坏事。理性的人犯下的错误是隐蔽的,往往是致命的,远大于感性的人所犯下的错误。
留名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有此感悟,有此表述,真是太令人佩服了。虽然诗意表达的是——古来万事东流水,做什么冠冕堂皇的事儿都不如及时行乐。但真实是一种无敌的力量,令人自知自省,终是有益。这诗的调子是灰的,但格调却是高的。凭着一首《将进酒》,李白便可千古流芳了。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则相反,同样是广为流传的好诗,同样是灰色调,格调却低了下来。格调有高低,见学识才华,见精神境界。
一首诗,如诗人生命中盛开的一朵花,诗句中含着诗人的灵魂。那些通过文学作品,通过丰功伟迹,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留下英名的人,都是奇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何要留名呢?因为人是不甘于寂寞的,大凡不同凡俗的人,总归要留下活过的痕迹——后人沿着他走过的路,继续向未来前行着。
有些人活过,逝去千年后仍然让人感慨、感动,真正是没有白活过!
我亦是不甘于寂寞的人。
取经
写作之旅,如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有可能能取得真经。
取经途中会遇到许多危险和诱惑,又要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来的,所以要想成为小说家、诗人、艺术家,不管你想要成为什么家,总要为此付出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牺牲掉许多娱乐的时间,忍受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比起那些过着平凡安逸生活的人,他们是可敬可爱的,仿佛他们不是在为自己,而是为更多的人努力投入到无穷尽的工作中去。因为要生存,许多艺术家还需要做一份工作以维持生计,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不管他们的动机是不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够名利双收,他们创造的结果却成为了全人类的文化遗产。他们与农民种地,工人生产不一样,他们不生产物质的东西,他们生产的是精神的食粮,建构的是精神宫殿。
无疑,人类需要继续生存和发展,那些艺术作品却赋予和确立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意义,为人类持续提供无形的能量。艺术家所创作出来的作品,便是经书的内容。
我们忽视那些精神的内容,一味强调物质的神奇作用,如同变成了妖魔鬼怪,连动物也不如了。
世故
平时我是个穿衣相对比较随意的人,有一天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送女儿去幼儿园,到了门口,女儿非要我抱着她进去,因为她想让老师看到我。
这是不是一种世故呢?又或者说,世故是一种天性?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不是那么世故的人,后来我想,世故可能是与生俱来,是人骨子里的一种东西。有些人能在人前人后所做的事,另一些人却未必能做得来。例如高攀下吝,见风使舵的人所做的事,有些正人君子就耻于去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点儿都不世故。
过于世故,自然面目可憎,但一点儿不世故,大约也不能使人亲近。
相信
对别人的信任,有时源于自信。
我是否可以相信自己,在于对自己是否了解。我怎么能够相信自己是那个可以不断超越自我,而心想事成的人?
我需要安静,闲适,需要有一定的物质保障,一些欲望得以满足;我要拥有快乐和幸福的感受,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更多的体现在是否对别人有益。我是个想对别人有益的人,但也深知,我不可能总是对人有益,而不损害别人。我不想走寻常路,和别人那样思考和生活。我的出路又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不在意别人如何去看,如何去对待我,那我就能实现自己的渴望了吗?就拥有自我了吗?自我,也是建立在众人存在基础之上的一种自我实现。谁都没有绝对的理由相信自己就是真理的化身,否则他就错得离谱。
我只能相信着一些自己,在现实中摸爬滚打,仿佛是为了杀出重围,超越现实而实现精神意义上的自我的存在。我相信,此时便是永恒的组成部分,现在便是最好的自己,之于未来,已在此时此刻的存在中生长着。
想法
常会有种有气无力之感,仿佛我长久厌倦了生活与生存。事实上外部让自己兴奋的人和事,有很多很多。他们,以及它们,可以充实我,丰富我,成就我。
我也还存在着很多未知的可能性,足以做到令别人羡慕嫉妒恨,令自己也感到心满意足。例如获得全国的,世界性的文学大奖,作品频频被改编成影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大家,到处被人追捧,过着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而且以自己的才华与勤奋,俨然也配得上那种梦境一般的生活。
人的想法有时是那样的美妙与天真,人有时又是那么的自私自利。
想法归想法,人在现实中行动起来处处会受到牵绊,尽管如此,人活着不能没有想法。
本质
人的本质,是肉体呢,还是灵魂呢,或者是别的什么?
这样的争论由来已久且无定论。我想到女人,更多的时候不是男人生理上的需要,而是男人内心的,情感的,精神的需要,但有时,性,对于男人又是首要的。因为性,仿佛在象征着,指涉着人的本质。人渴望活出自己的本质的样子。
本质仿佛无丑无美,无声无息,无香无臭。但,本质的,定然是纯粹的一种存在,是类似于比上帝还要完美的一种存在。人,很多人压制了自己的本性。因为大家知道,敞开欲望也没有出路。人是没有出路的,他不可能成为神——但合理而完美的性爱则使人忘记了是否有出路,仿佛在某个时刻,找到了联通过去和未来方法。
还有爱情,真正的爱情也使人忘我而纯粹。
人类越活似乎越远离了其本质,不,本质应是不增不减的一种存在。
活法
人最好的活法是什么呢?
衣食无忧,平安健康,快乐幸福,自由自在……
要得到这些,总是要人付出。付出的过程中,人失去了自由自在,也会有痛苦与忧愁相伴,甚至还得付出健康的代价,需要冒着生命险。每个人的活法,大约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活法。
人当然有可能会活得更好,但估计也要付出的更多,有时还很有可能是得不偿失。人的一生大约是获得与付出的一生。人向水,土地,天空,他人索取和足够多,而自己又付出了多少呢?
相对于人的获得,人所创造的相当有限。
厌倦
我怀疑写作的意义,生活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克制和克服着我的厌倦感,仿佛不这样下一步就容易出问题,出大问题。
我不断地写下三五百字一篇的小短文,并不以为那是创作,仅仅是为了表达,为了对自己说话。写的过程中我的内心得到安慰,精神得到充实。然而,这远远还不够,我渴望写下自己认为真正有价值的有分量的作品,并从而感受到生命的价值与分量。
我阅读、写作,也在感受、思考。我想,婚姻与家庭给人安稳和幸福的感受,但也令人厌倦。因为进入了生活的轨道,有着没完没了的责任和义务需要你承担,需要牺牲你的自由与激情。无处不在的压力,以及人无穷无尽的付出令你厌倦,感到人生没有出路。
一个人不管是平凡还是伟大,一生也不过是个过程,基本上也可以视为无意义,人又有什么出路?因此,尽管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我却无法停止厌倦。如果不是因为理性与修养尚在,或许我会放下一切去流浪,去追求一种诗意的,自由的人生。尽管那也未必是一个好的出路,但却是我生命内在的渴望。正如无休止地进行创作是我的渴望,而除了作创之外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务正业。
人,为何一定要那些责任?人之所以为人是被影响被改变而成为人,你曾经得到的应加倍回报之,否则良心如何得安?从事艺术创造的人最好选择单身,要么有足够的钱买来更多的自由,否则你便会有难以解脱的痛苦,无法投入创作。
我的厌倦感可能原于不甘于平凡,尽管伟大也不是我所想要的。我需要克服厌倦感,而这需要挑战自己,挑战令自己厌倦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挑战一切的最好方式是按照自己的意志不停地去写。只有不断地写下去,一切障碍才纷纷倒下,厌倦感才会渐渐消失。
重要
曾经,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写作。
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依然是写作。
不同的是,人到中年,年纪越来越大的父母在我的心目中是重要的,正在成长的孩子在我的生命中也民是重要的,而赖以生存的工作以及无法彻底逃避的人际关系是重要的。如此以来,我由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演变成一个现实主义者,飞翔的翅膀收了起来,习惯或不得不习惯了低头走路。
一切都重要,要为着那重要的不断努力负重前行,惟独自己不是那么重要。如果身体出了大问题呢?尽管一切都重要,我又如何能够再继续承担起那些责任来?因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亲人意识不到应该关心和体谅,那么我就应该多保重自己,解决好自己所遇到的问题。
如果人变得强大,一定是现实逼迫着人强大。
如果人变得强大,也一定是梦想给了人动力。
如果说现实与梦想两手抓,两手都要硬,那么人就需要不断地改变自己,提升自己,让自己强大起来。一个人强大起来,获得成就,往往是穿越现实不断地接近了梦想。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有很多人半途而废,只有少数人坚持下来,却也伤痕累累——但那终是值得的,因为只有更加靠近梦想,实现梦想,被更多的需要,对更多人有益的人才真正是变得重要起来。对于写作来说,写出好作品是重要的。
不应奢求别人的关心与照顾,因为在前行的路上别人即便是有心也跟不上你的节奏。
短文
至少,在感受到时间与精力不利于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时,我选择写小短文是明智的,这至少说明了我的写作事业虽然处于低谷,但却仍在继续进行。
一年多的时间,我写了十多万字。回头去看时,我能感受到过去所写下的话承载着我的感受与思考,那是个人的,私语的,也是时代的投影,因为我也处在时代之中,并构成时代的内容。我无意强调写作的重要的性,显然写作对于我个人的重要,如同人需要吃饭和睡觉一样。
那一篇篇小短文是我心灵的呼吸,思想的火花,我想象它们在静夜里会发光的萤火虫,能够衬托出夜晚的美,或被人阅读,也能产生对读者心灵对话的作用。一篇篇小短文,常常是用十几分钟,随着思绪与情感的流淌随意写就,几乎没有刻意,没有雕凿。我本可以写得更精美、更抒情、更好些,却没有那样去做。正如我本可以把小说写得更好,也不愿意那样。一定会有人说我傻,我也这么觉着。我总认为有些好不是刻意为之的,好就是好了,有些刻意为之的好,再好也透着假。
世人多喜欢浮华虚假的东西,原因可能在于人随波逐流地活成了社会上的人,而渐渐失却了自己的本心、本性。一切现实都贴着地面浮华,一切道理都透着难以回避的虚假,我之所以写下一篇篇小短文,是我想自然地呈现自己,是想自由地呈现语言,以及语言所能轻轻触及的人的心灵。
流浪
唯有流浪的人生才是真正能够接近诗意的,值得过的人生。
流浪,也是每个真正的诗人内心所渴望的人生。然而,绝大多数的人选择了过安稳的生活,一旦他们过上那种生活才发现上当受骗了。之所以很多人喜欢虚伪地生活,那是因为他们只能,或只配那种生活。
每个人都活着两个或更多的自己,每个人都过着多重生活,既活在当下,也活着或渴望着远方。流浪者总是在决绝地告别当下,尽管当下对于每个人而言才是最为重要的,实在的,然而当下的一切只能使人的精神萎靡不振,要么使人随波逐流,而那些积极进取的又多半是自欺欺人者。
我幻想着自己一无所有,穿过繁华大都市,告别在众人之中的生活现实,融入一片片陌生的荒寂而美丽的风景。
自勉
不要回头,向前看就是了。不管是好,还是坏,人只能向前看,向前看,向前走去,才是有意义的。回顾基本上只能消弱人的能量。
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好了,不管对还是错,都是有意义的。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都做不成。没有必要厌世,世界太大,人太多,你只需做好自己,让自己踏实活着,快乐地活着就是了。也别一味追求成功,成功对于一些人来说也未必是好事。有时平凡地活着,自然自在地活着更接地气,更实在。那怕你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也应相信自己有理由活得幸福开心。因为你的好,虽人不清楚,你自己才能体会。
别太被别人的看法左右,因为你不是为那些看法活着,你是为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生命活着。你有理由成为你想成为的自己,你终会成为你所能成为的自己,没有做好,也不要苛责自己,全没必要。别把自己想得太完美,人哪有完美的?
人都孤独,孤独是人的常态,有什么好说的。爱自己最好的方式是,尽可能地去飞翔,以你所能的方式。
异数
宇宙不是人,没有目的,人大约是宇宙的异数,如果宇宙中还有另一种生灵,也将会对人类感到不可思议。人类中作家或诗人也应是异数,是不太被众人所理解的。
现在的我,渐渐的不知自己为何要写作了。有时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工作室打开电脑,疲惫得什么都写不了,便只好写写日记。有时也会回头看看自己写过的东西。写,有时是想和自己聊一聊,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抗,是试图过着有自我灵魂的生活;写,大约也意味着用写这种方式从现实世界中看到自己……总之,我会为自己写下去找到一千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我还是不确定为何要写作,要继续写作。
如果说,人靠自我对立而创造,由于生活的烦难占用了我的大量时间与精力,我并没有真正建立起一种与自我的对立关系。如果说,不凡者不在意世俗,我又怎能刻意地不在意而成为不凡者?如果说伟大的作家必是叛逆的,我又如何成为彻底的叛逆者?如果一个成功的人应该知道什么才是他自己的,写作是属于我自己的吗?如果说有才华的人可以试一试任性,那么我算不算得上是任性的那种?如果我写下去,一直写下去,大约算是任性的吧。
艺术家被看不见的东西主宰着,并相信那种神秘的东西,但大多数的人只相信物质的,眼前的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