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个女秘书(外一篇)
徐东,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选载,或进入年度选本。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想象的西藏》《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等。曾获新浪网第三届博客大赛最佳短篇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林语堂小小说奖,广东省第十届鲁迅文学奖等。有作品被译介海外。
我想请个女秘书
四十岁之后,我常会幻想着回到年轻时的状态。那时的我单身,无牵无挂,精力充沛,才思泉涌,相当自由,也有大量时间用于写作。现在的我遇到的瓶颈不是写作上的,而是现实生活对我形成的无形制约。我想打破现实中的条条框框,不顾一切地去写,但生活却时时向我提出种种要求,我不能不在意。我所遇到的困境很难解决,除非我可以请一个秘书。
在没有结婚之前,我是不怎么现实的一个人。那时候工作不想做了可以不做,一个地方待烦了可以换一个地方,只要能有口饭吃,有个睡觉的地方我就可以把写作进行下去。我是结婚后才变得现实起来了,我有了房子车子,有了相对稳定的工作,可我讨厌那样被生活困住的自己。家庭生活使我不得不去承担本来可以不用承担的责任,那责任如同笼子把我关了进去。我想请个秘书,最好是位知性优雅的漂亮女士,似乎那样一位女士可以帮助我处理一切干扰我写作的事务,把我从无形的笼子里放出来。
忙完工作,还得忙家里的事,如果妻子同意我回到工作室时,通常也是晚上十点以后了。我想写点什么,却没有了精力和状态。尽管如此,我还是会熬到凌晨一两点钟。看看书,或者发发呆,然后疲倦而不甘地睡去。第二天一早又得起床,回到家里接孩子上学,然后再去上班。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我想,许多人告别了青春期的写作,之后的写作因为种种原因便无法再继续下去,我也有这种可能。我不想放弃写作,因此我决定和妻子谈谈我的想法。
我对妻子说,我现在就像被关在生活的笼子里的一条狗,因为总有许多我并不想去花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等着我,要我去做,而些那些事情层出不穷,似乎只要我活着就永远都不可能做完,那些事情让我感到厌倦和绝望,长此以往,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自杀。
妻子担忧地说,你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我说,有,只要你同意我请个女秘书!我是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小说了,没感觉,没状态,没激情,我可能和别的作家不一样,我得彻底闲下来,让自己舒服了才能开始写作,才有可能写出好作品。
是不是女秘书可以给你感觉,给你状态,给你激情呢?
不可否认,我需要这些。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出家当和尚好了。
我不同意,你去当吧。
也许我真的会自杀,因为我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你完全管控了我,限制了我,你认为这对我公平吗?
不是我,是生活。你还好意思向我抱怨,我承担得比你少吗?你还可以借工作和写作的理由逃避一下,我辞职后整天围着孩子围传,你知道我有多累、多烦、多痛苦吗?
这样吧,我不请秘书也可以,我们去小县城生活行不行?
不行,我不喜欢在小县城的生活!
在小县城我们等于是没有了生活的压力,我也可以专心写作,不用再去工作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负着那么大的压力非得在大都市中生活?为什么不变卖掉在大城市中的房子去生活成本更小一些的乡下或小县城呢?我们的房子有九十平方米,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每平方米六万块,这样就有五百四十万,还清房贷六十万还有四百八十万。这些钱足够我们在小县城买上十套不错的房子,自己往一套,其余九套便宜出租每个月也有几千块的收入,不用工作也足够生活了。何况我还可以写作,或多或少得每年总能发表一些作品,有些稿费收入……说真的,我无比讨厌大城市,因为她就像一个魔鬼,欺骗和掏控人的一切!
我们真是没有共同话语!
这样吧,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我请个女秘书,一是回小县城。
如果我都不选呢?
哪我只好跳楼了。
我们一起跳吧!
孩子怎么办?
你心里还有孩子?
如果心里没有你们,用得着这样痛苦吗?
既然你都可以去跳楼,为什么不能暂时放下写作呢?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去,想抽支烟。
妻子跟过来,有些担心地说,你不会真的想跳楼吧?
我说,我先抽支烟想一想要不要跳!
妻子说,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要跳一起跳!
我看着妻子,认真地说,我可以痛哭一场吗?
不可以,这样会吓着孩子!
想到孩了,我长叹了一口气,烟也不想抽了,又重走回来,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至今,我想请个女秘书的想法仍然没有实现。
我是个瘦子
我是个瘦子。
我去过很多个城市,换过许多工作,和很多人做过同事。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得放弃熟悉的地方和工作,告别熟悉的人去一个新的地方。我过着东奔西走,漂泊无定生活,人也越来越瘦。所有见到我的认都认为我太瘦了,瘦得可怜。我多少有些介意别人说我瘦,这和一个瘸子不喜欢别人说他瘸,用别样的眼光看他一回事儿。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瘦成了一道闪电,接着“咔嚓”打了个雷,把我从梦中惊醒了。醒来后想,如果我是个大胖子就好了,那样我会因行动不便而安享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待下来。可我的瘦如同难以改变的铁板一块的现实,这令我十分烦恼。
一个月前,我又来到了一个新城市,新找了份新工作,也认识了一些新的同事。和往常一样,大家都说我太瘦了,像竹竿,像非洲难民。下班后我回到租来的房子里,在镜子里看着瘦得只有一层皮的脸,用皮包骨头的手指捏着身上的肉皮,也觉得自己瘦得太可怜了,我甚至认为,那样瘦的自己确实不配有朋友。
在新的单位也和以往一样,同事见到我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我。我清楚他们都是在嫌弃我瘦。我为人谦虚低调,平时已经尽量用友好的眼神看人,不管别人是虚伪冷漠,还是圆滑世故,不管别人对我有什么样的看法,对世界有着什么样歪曲的认识,我都努力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呈现给他们。我甚至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收起自我,装成自卑的样子,可别人还是看我不顺眼。也难怪别人不喜欢我,因为我发现任何人都无法在与我对视时保持镇定,即使他们自认为是镇定的,可我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破绽,看出他们在讨厌我的同时也有些怕我。难道人瘦到一定份儿上就有点儿活成了自己纯粹的灵魂,会给那些靠肉体和欲望活着的人以不良的感觉吗?难道我瘦成了一把脱销的剑,过于锋芒毕露,令别人不舒服了?
瘦吧,瘦吧,看自己究竟能瘦成一个什么样子!我狠狠地想着向后一倒,躺在了床上,想一些杂七杂八,在别人看来根本不需要想的事。我想,我为何不能像别人那样不胖不瘦地,那怕是胖一些地活着,不去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能够活得随波逐流,庸常自在?我想改变,但改变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尽管我会碍别人的眼,却也不至于有谁无聊地专门和我过不去,因为人人都有一大堆要忙的事儿呢。不过,有时我真希望能有人跳出来,当众指着我的鼻子用无比愤怒的声音痛骂我,威胁我,对我大打出手。可我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谁又敢那样对我呢?事实上,真正面对那种情形时我也许会一声不吭,像个癞皮狗一样夹起尾巴,贴着墙根,斜着眼睛看对方溜走。
有一天我去上班,失眠和周期性的坏情绪折磨得快要疯了的我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客气地对每位同事打招呼。有位同事对我的问候竟然不理睬,当时我心里的火“腾”地就蹿上来了,可我还得忍着。也怪我太爱较真了,我又特意走上前去给那位同事又打了招呼,想以此纠正他对我的态度。没有想到那位同事却带着一脸嫌恶的表情说我无聊!一瞬间我的内心里有了愤怒,浑身的骨头被怒火烧成了一把雪亮的刀子。我几乎就要扑上去和他交手了,可最终还是笑了,笑得有些怪模怪样。
更让我没有有想到的是,那位一脸鄙夷地又说,你给老子滚远点,我看着你就烦!
那一刻我忍无可忍,浑身都在颤抖,脸也一定变形了。我用气得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您,您说什么?请您再说一遍!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羞愧难当了,我觉得错了,不该在那样愤怒的时候还用敬语称呼对方,那太不真实了。果然,那位同事笑了,眼睛里全是蔑视的光。我环顾左右,有几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同事也跟着笑了,真是可恶。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笑了,哈,哈哈哈……
我笑得像一个有气度的大将军,又像个神经病人,让所有人都感到奇怪和惊诧。由于我那笑声过于突兀,过于刺耳,那位同事怕了似的向后退了两步,用警惕的目光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疯子。看到他那样,我又不受控制地给那位同事深深地鞠了一躬,好象是要感谢他终止了我与单位的合作,我与他们的同事关系,即将踏上新的征程,去往别处。是啊,事后我也在想,我没法儿再继续待下去了,为了别人,为了颜面尽失的自己我也得像以前那样离开了。不过,想到自己的离开有可能也是对别人的一种变相惩罚,我还对那位同事说了至今让我感到面红耳赤的话。
我说,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啊,我失去理智了,请您原谅我——也请您放心,为了不让您继续讨厌我,我会辞职的,今天就辞!
我不得不承认那位同事是比我还要有个性的人,虽说我给他鞠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躬,说了对不起,可他仍然不为所动,像看小丑一样地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彻底被打败了。而且我深深地,再一次地感受到,在我赖以生存的世界上每个人都比我强大。
我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那样离开了公司,在租来的房子里难过得哭了。
我之所以在人群中混不开,混不好,都是因为我瘦。
我痛恨自己是个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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