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成读《春秋左氏传》第11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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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同的经度突破思想的维度
领导的话要认真听、反复听、仔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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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经》:九月,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
《传》:九月,考仲子之宫将万焉,公问羽数于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公从之,于是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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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春秋左传》是《春秋经》的补充,是教辅材料,这一点在《从关公夜读春秋说起中国第二预言书》里讲过,这次的原文只有一句。莫要小看这一句,内容含义及其丰富。古代讲《春秋》,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讲,我们有时一段有时一句,速度已经是非常快了。
仲子是谁?如果忘了的朋友请看《宗成读《春秋左氏传》第1集》,仲子是现在鲁国当政的国君鲁隐公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后的鲁桓公的亲生母亲,这么长一句真有够绕口的,简单来说,就是鲁隐公名义上的母亲。
鲁隐公五年的九月,鲁国新落成了一个祭祀用的宫殿,这个宫殿是祭祀四年前去世的鲁国国君的滕妾仲子的,这时距离鲁隐公去西南边境射鱼玩刚过半年。“考”=成=落成。
鲁隐公接到报告以后,沉吟半晌,然后把主管礼仪的“众仲”叫过来,问他:“祭祀仲子夫人的时候要有舞蹈,你看应该用几个人?”
众仲回答:“《周礼》已经规定了祭祀之礼,天子是用八行八列,共64人;诸侯是用六行六列,共36人;大夫是用四行四列,共16人;士人是用二行二列,共4人。祭祀上的舞蹈就是用来节制八音的,因此从八以下,依次减少。”
鲁隐公想了一下,说:“那第一次祭祀的时候就按照《周礼》的规定,用六行六列吧。”
众仲退下。
看到这里的读者,如果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请将上面文字再回头咂摸一遍,如果依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请再阅读一遍。
三遍以后,如果还认为这就是一次正常关于母亲葬礼祭祀规格询问经过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学个傍身的技术,比如奇门遁甲预测,参看《2019年传统奇门遁甲预测班教学提纲(第一阶段)》,因为你的性格可能更倾向于做个技术工种,比如程序猿和攻城狮。
因为,这件事其实很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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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没有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疑点有三:
作为诸侯国君,从小学习礼仪、熟知礼仪的鲁隐公为什么要询问众仲,是否明知故问?
鲁国之前的国君夫人都是怎么祭祀的,从“初献六羽”可以看出,仲子是第一次按照六行六列的诸侯标准祭祀的,那么之前的祭祀规格是什么?
仲子是父亲鲁桓公妻妾里地位最高的,周天子也派了人过来祭祀,算是变相承认了仲子的地位,所以死后称夫人,诸侯夫人之礼与诸侯相同,那为什么还要单独拿出来说一下?惜墨如金的《春秋》还要单独记一下,为什么?
事实证明,领导如果把一个看似极易回答的问题抛给你的时候,你就要仔细揣摩领导的心意了。比如领导问你:“我有点不明白,营销的目的是为了增加销售额吗?”这时候,领导心里往往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不说,他就要让你说,因为他不能说,他必须借你的口说出来。
明代嘉靖皇帝因“大礼议”事件(具体内容可以看《明史》或者《明朝那些事儿》或者百度),逐渐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叫做“留中不发”。就是大臣们如果上了一些皇帝接受不了或者皇帝认为时机不到的奏折,皇帝就不做批示,把奏折留在书房,不发往通政司。
这种行为让大臣们无法通过奏章揣摩皇帝的心意,刚开始确实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后来,聪明的臣子们逐渐也学聪明了,他们发现,皇帝其实不用表示态度,大臣们根据事情和目标的不同,找一些马前卒去试探一下,很快就能从皇帝的沉默中摸清皇帝的真实想法。
比如魏忠贤倒台之前,一封弹劾魏忠贤的奏章被崇祯皇帝留中不发,上奏章的人也没有收到任何惩罚,大臣们从皇帝的行为分析到崇祯皇帝可能有扳倒魏忠贤的意愿。于是换了个人试探着上了第二道弹劾奏章,崇祯皇帝又留中不发,还是不惩罚上奏章的人。大臣们因此确定了崇祯的意愿,对魏忠贤群起而攻之,魏忠贤倒台。而崇祯皇帝这时候出来说:“都是臣子们的意愿,朕只是顺应民心。”
我们回到鲁隐公询问祭祀礼仪的事情,鲁隐公发问,众仲把《周礼》背了一遍,鲁隐公看似没有任何态度,只是了解一下情况,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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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的话要好好听
西晋杜预撰写的《春秋正义》里有这么一段话:“《礼记·祭统》约:昔者,周公旦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 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禘是也。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 天子之乐也。康周公,故以赐鲁也。子孙纂之,至于今不废,所以明周公之德而又以重其国也。”
简言之,就是因为鲁国是周公的后代,周公有大功劳,所以周天子恩准鲁国在祭祀礼上“仪同天子”,可以采用八行八列共64人的舞队。
看,问题来了。
鲁国在祭祀国君和夫人的时候,一直用的都是八佾之礼,沿用了二百多年。到仲子这里,鲁隐公因为搞不清楚礼仪标准,就询问了众仲,众仲搬出《周礼》来一字一句的确定仲子适用的应该是六佾之礼,鲁隐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按《周礼》办吧。鲁隐公不问还好,这么一问,仲子的祭祀礼仪直接降了一等。
你能说鲁隐公不该问吗?国君不清楚名义上母亲的祭祀礼仪标准,难道不该问吗?该问!
你能说众仲说的不对吗?《周礼》在周代堪比《宪法》,法律条文就是这么写的,白纸黑字,不,黄简黑字,写的明明白白的,有错吗?没错!
一个该问,一个没错,一番君臣奏对下来,对的事情导致了并不那么对的结果。事情就是这么诡异,也就是这么理所当然。
何解?因为仲子不是鲁隐公的亲生母亲,仲子是鲁隐公同父异母弟弟的亲生母亲,如果鲁隐公是四阿哥,仲子的儿子就是八阿哥。当年本不该鲁隐公即位,因为鲁隐公身份低微,但仲子的儿子年龄小,鲁隐公就仿效祖宗周公辅佐成王的事迹,立仲子的儿子为“大子”也就是“太子”,等将来太子长大了,再还政于太子。
现在五年过去了,太子正在慢慢长大,鲁隐公一番纵横捭阖,稳定了边疆以后,借着祭祀仲子的宫殿落成之事,把仲子的祭祀标准降了一个规格,这是想做什么呢?恐怕是个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所以,君臣奏对,鲁隐公问话的时候,熟知礼仪的众仲并不说:“我们鲁国向来是使用天子之仪。”而是马上随风转舵,说:“我们鲁国是诸侯国,按照周礼,应该行诸侯之礼。”也真难为众仲了。
然后呢,然后仲子的初祭礼确实就按六行六列共36人的六佾之礼进行了,从此成为定规。东汉的儒学大家何休后来考证说:“鲁隐公死后,鲁国的国君祭祀还是按照八佾之礼进行的,唯有仲子,一直是六佾之礼,没有更改过。”可见,《春秋》记载这件事,也是觉得鲁隐公做得不太地道。
那么,在鲁国的后宫中,仲子的亲生儿子“太子”正在长大,他对母亲被降级的事情满意吗?鲁隐公说将来要还政于太子,他还政成功了吗?
我们下集再说。
-本文完-
我知道有物书斋的读者都是喜欢深度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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