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二部第七章春合社(4)

春合社(4)

“有一次是谭老板的杨波,刘永春的徐延昭,陈德霖的李艳妃。这三位老角,凑在一起,戏是够精彩的。观众也听出了神,就是我一个人可真受了罪,就拿他们三个人的嗓子说,谭、陈二位的调门差不多,都是六字调;刘永春的调门比他们高,是正工调。我只能把花脸的调门定低一点,老生、青衣的调门略为硬一点,这样两下凑合着才行。再说他们唱的尺寸,刘永春比较快一点,谭老板比较宽舒些。您二位想想看,这种'筋节’,难拿不难拿。这出戏拉到完,我不说瞎话,真是满头大汗,真好比一副千斤担子刚刚放手。伺候老一辈的名角,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每人的唱腔,事先又不对我说的。从前的习惯,场面都讲究'咱们台上见’。就拿我来说,给谭老板拉过两三年,除了一出《南天门》是例外,别的戏都是所谓'台上见’。一半也是他的岁数大了,我们做后辈的也不便常去麻烦他老人家,遇到什么问题,就跟打鼓的刘顺研究研究。他要瞧出我仿佛有点犹豫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对我说:'我的唱腔,都有肩膀,交代得很清楚。你是我的晚辈,我一定照应你的,决不会两下里去的,你别犹豫,放大胆子地拉吧。’

“我再来讲这段《南天门》的故事给你们听。就是您跟谭老板在吉祥园同台的时候,有一天您跟姜妙香、李寿峰在头里唱的《佳期拷红》,他跟陈德霖合演《南天门》。在这以前我还没有给他拉过《南天门》哪,有人告诉我说:'这出戏你可真得小心,听说他有五个回龙腔,连当年的梅雨田也很留神这几个腔的。’我听完了,心里老是嘀咕,就到谭家托小培进去请他老头子给我说一说。一会儿小培出来说:'他答应了,叫你哪。’我走进去看见他躺在炕上对我说:'你《碰碑》都能拉,还怕《南天门》吗?’我说:'听说您这出戏里有五个回龙腔,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使这几个腔。’他听完我的话,也笑起来了。他说:'哪儿有这许多的回龙腔,好吧,我来给你说说。’他说完就坐起来,指着对面空着的座儿让我也坐在炕上。他手里拿着一根鼓箭子,就把炕几当做鼓,一边打着,一边就开始给我说《南天门》了。我总以为也不过给我说说回龙腔罢了,敢情不这么简单,他从青衣倒板起,把曹福连小姐的唱腔念白。一字不落地说了一个整出。同时手里不停地敲打着,嘴里还带着念了整出的'锣鼓经’。足足有一个多钟头,才说完的。真比台上唱一出还要累呢。像他这种说戏的方式,在我们内行叫做'六场通透’,并不是每一个名演员,都能办得到的。一个七十岁的老艺人,教导后辈,肯这样认真负责,当时我真被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去麻烦他了。

“第二天一直等到快上场了,打鼓的刘顺还没有来,临时找了一位代庖的,过去也没给谭老板打过。陈德霖扮的小姐,在帘内唱完一句倒板'急急忙忙走的慌’,场面照例应该起'乱锤’,曹福跟着“哐、哐、哐”的锣声,紧张地上了场,先向前一扑,小姐把他搀住,他接唱下句'虎口内逃出了两只羊’。这是谭老板出场第一个身段,用这个来表示曹福的年纪大了,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又是害怕,才跟这句唱词的意思符合。那天这位打鼓的,也不知道他是'发怵’,还是不熟,他给谭老板起了一个'长尖一收’,这哪能出得来呢。他瞧曹福不上,情知不妙,就想改了,也许是他心慌意乱,忙中有错吧,他又改打了一个'冲头’接'丝边’,谭老板站在台帘里边只是摇头,还是出不来。后台的人也慌了,赶快告诉打鼓的,'起乱锤’、'起乱锤’,这才把谭老板打了出来。什么事情总是事前有个'防而不备,备而不防’,比较稳当。谁会想到刘顺有事不能来的呢?我要头天不去问他,这一下打的拉的心里全没有谱,这出戏他还能唱得好吗?所以这老头儿在炕上费的一个来钟头的麻烦,不是没有用处的。”梅先生听完了说:“我也遇到过一次,是陪他在东斜街一家堂会唱《探母》。《回令》一场,太后赦了驸马,驸马不就该进去更衣吗?打鼓的在这儿有点犹豫,谭老板正背着脸坐在垫子上,听着不对了,赶快冲着场面低低地连说'阴锣’、'阴锣’,才提醒了打鼓的改过来的。这缘故是因为民国初年的各戏馆子,每天至少有十出戏。有些在头里贴《探母》,只唱《坐宫》,带唱出关见娘,已经算是很长的了。除了几个角之外,很少有带'回令’的。打鼓的不常打,就容易犹豫出错了。”

“你们刚才讲的都是他晚年的高度艺术。”我这样的问他们:“他在早年唱武生的情形和他什么时候改唱老生的,这些,您二位总该听见老前辈们说过的吧?”

“谭老板在三庆班时代,”梅先生说:“只唱过一次老生戏——《战北原》。程大老板活着,是轮不到他扮老生的。像我祖父死得早,就不曾看见他唱老生戏。程死后,他才组织同春班,常常演出老生戏。那时我伯父还在四喜班里工作,李五也没有跟他打鼓,给他拉的叫王云亭,打的是李五的哥哥李大,或是何九(不是唱花脸的何九)。有一个时期孙菊仙要四喜班跟他打对台,这两位老前辈都铆上劲儿了,每人每天都是演双出。四喜那边,《教子》外带《群英会》的鲁肃,《朱砂痣》外带《镇澶州》的令公魂子;同春这边,《空城计》外带《五人义》的周文元,《碰碑》外带《蜡庙》的褚彪。这够多么热闹,听戏的听了这边,舍不得那边,那才真过瘾哪。后来他起同庆班,就是我伯父的胡琴,李五的鼓了。

“他的放弃武生,专唱老生,据谭五爷(小培)告诉我,是因为他的老爷子在宫里当差,派定的戏是不能改的。譬如头里派了《挑滑车》一类的大武戏,后面可能再派他唱一出《文昭关》,或者《二进宫》一类的唱功重头戏;这样唱几回,不就把嗓子唱毁了吗!所以谭老板开进宫去的戏目里面,除了《战太平》《战长沙》《雄州关》《定军山》《伐东吴》这几出靠把戏之外,全是文戏。宫里既然不唱武戏,外面也不好常唱了。

“你问到他唱武戏的功夫,告诉你吧,他也是短打长靠,样样精通。我听老前辈说过,有一次堂会是孙春山和周子衡几位票界里的行家做的戏提调。那时的堂会,往往是从上午就开戏,唱到晚上,分日夜两工。他们也真会出主意,派定俞菊笙和谭老板每人唱一出《挑滑车》。白天是俞老先生先唱,晚上是谭老板再唱,这不是明摆着要比本领了吗?谭唱在后,比较更难一点。论到气概雄壮,武工勇猛,谁都比不过俞老先生的,可是,这就叫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谭老板心里想那些高宠在背后猛力枪刺金兀术和马失前蹄以后的身段,这都是俞的绝活,不在这上面跟他较量。他另找'俏头’,首先在闹帐一场的神情气度方面,发挥他的才能。有他那一条清脆的嗓子,加上念白爽快有劲,这就是俞老先生不如他的地方了。尤其是高宠登高看守大纛旗的时候,岳飞和金兀术在下面要开打好几场,他在上面观战,也有好几种不同样的表情。看到岳元帅败下阵来,那种惊讶忿怒的情态,是别人做不到的。观众评论他的高宠,是在勇猛之中带有儒将的气概,台下只知道不断地喝彩,谁也没有觉得这出戏已经在白天有一位名演员演过了。这就充分说明了戏是死的,演员是活的,任凭演员的天赋怎么高明,你也具备不了全部艺术上各种的条件。总难免有所长就有所短。大凡是一个名角都懂得'善用其长,不显其短’的道理的。一出老戏,能够让观众看了多少年,换过多少个演员,仍旧是百看不厌,就是因为表演方法各有擅长的缘故。”

(按)谭鑫培与俞菊笙同在一次堂会,日夜分演两回《挑滑车》的故事,见于吴焘做的《梨园旧话》。与梅先生所闻相同。吴焘与孙春山同官兵部,相交甚密,那天的戏提调即是此人。孙、周二位还是他邀去帮忙的。此事大概为当时的老辈所乐道,所以知者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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