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一根健身棒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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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事审判工作近三十年了，处理的各类刑、民事案件也得有几千件了，接触的当事人那就更多了，但我都能记住他们所涉的案件及他们的名字，这大概与我热爱我的职业有关吧。

但从三年前起，一切都变了。

法院系统迎来了史上最大的一次人事改革，建立法官员额制，通过严格考核，选拔最优秀的法官进入员额，独立行使审判权不受干扰。我实际上是刑事法官，但改革时恰在综合部门担任职务，根据规范，我选择了入额，但同时必须辞掉职务，多年辛苦赢得的职务一夜间没有了，我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这还不算，由于刑、民事法官比例的问题，我被调整去从事民事审判，连我喜爱的刑事审判也没有了。我彻底变成了一个怨妇。我开始反反复复抱怨时运不济，并把一切怨气都撒到当事人身上。我开始讨厌他们，一个个弱智，一个个有心理缺陷，自己问题解决不了，让我们去受累。我从此没对他们笑过，我的样子在他们眼里一定是狰狞的吧，因为我看到了他们害怕的眼神。更奇怪的是，我办过的案件全部忘掉，更别说记住他们的名字了。经常有同事来向我问案子，我想不起来。他们诧异地看着我，“你的案子的当事人，你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持续了有一年，直到她的到来。

这是一件申请再审案件。那是前年年底，一位50多岁的中年妇女拿着一份再审申请，要求对案件进行再审。我看判决书，案情不复杂，她想装修房屋，到个人投资处去贷款，签了借款合同，后来还不上钱，被债权人起诉。凭经验，我立即断定，这个人申请再审是在为执行拖延时间，她那焦灼的表情，显示着她有偏执型的人格分裂症，这种人我没少见，判她败诉，她就反复缠诉。到年底考核了，这样的案子必须赶快处理掉，否则影响结案率绩效。

正当我要过滤掉这起案件时，她打响了我的工作手机，“张法官，请您仔细看一下送达方式，是公告送达，但我住在社区，与原告所写的我的农村住址是不一致的，我从没见过起诉书，所以，我错过了答辩。我相信原审法官不是故意的，因为我的身份证上登记的就是这个地址。”她的话一反常态没有像其他再审当事人那样抱怨原审法官，这反而引起了我的好感，我决定进一步了解一下具体案情。

我知道了她姓房，我叫她房姐。房姐穿着整齐、干净，说话很柔和、得体，但就是看着脸色苍白，透出一丝憔悴。房姐很认真地介绍了自己的案情，我了解到，她通过中间人向投资公司借款二十万元，已经签了借款合同，但考虑到利率太高，就不想用了。但是在约定的借款期限过后，贷款人诉称合同已签，借款已拿走，按约定没有如期还款。原告起诉书上书写的地址是房姐的身份证地址，但她后来已搬家，原审法官没能在原址找到房姐，便使用了公告送达，判决房姐还款。房姐说她没有拿到借款，是中间人私自拿走了，她对起诉和判决一无所知，直到执行局执行此案，她才知道被起诉了。我调出原审卷宗，一看虽有合同，但确实没有房姐的收款单据。我告诉她，在十五日内可以提供证据，证明没有拿到借款，举证期后，我会考虑是否进入再审程序。

我有些不忍，这样的证据虽在当事人的举证范畴，但很不好举，如果她向我求助一下，我也许会为她做一些指导。

仅过了一天，房姐告诉我，找到了证据，她拿来了两张光盘，一张是给中间人录的音，一张是给贷款人录的音。我一听，很好，清楚地显示借款被中间人拿走了。“太冒险了”，房姐说，“贷款人是个放高利贷的地头蛇，没事还想讹人呢，直接去找他，我酝酿准备了很多，中间人是个恶人，当他意识到我为他录音，事情要露馅时，找了一帮人围在我家门口要我交出证据……”

我裁定另行组成合议庭再审，中止原判决的执行。后来中间人不得已将借款交出，终于还房姐一个公道。

过了两天，我刚上班，房姐说在门口等着我呢，我答应立刻去找她，但转眼就忘了。下班时，我在单位门口看见她，她拦住我，说等了我好久，只为想当面谢谢我。说着拿出一根木棒递给我，笑着说：“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你的端庄、正直、劳累，让我想到要亲自做一件这样的健身棒，希望你好好保养身体。”我站在嗖嗖的冷风中，感觉让她在风中等了半天，很对不起她。

这是一根很精美的健身棒，它的原料应是一种坚硬木质。它的通身均匀分布着几个大的突节，突节面是漂亮的长成花型的枝桠雏形，这样的木材太不好找了，什么样的树能长有这样的枝桠呢？而她在短时间内就找到了，天知道她怎么找来的。这些突节就是刺激人身穴位的，能起到健身作用。棒体的其中一处刻上了“公正无私”四个字，字端正、秀气，还有一处刻上了一个天平，还调上了灰色，很逼真。树干的两端露出白茬部分分别刻上了孔雀和日月。我不由得想起“公平”、“美丽”、“日月可鉴”等等这样美好的字眼。不管是字，还是图案，她都刻得很深，看来是花了大力气。最后在木棒一端刮掉了一大圈树皮，形成了把柄。太精致用心了！我用它敲敲后背，还真有感觉。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健身棒。这分明是一件艺术品，而且是纯手工制作的。我知道，这件“艺术品”凝结着房姐的很多心思和心血。

我把它捧在怀里，像捧着一颗心那样小心，无视路人异样的眼神抱回了家。我向所有的家人、邻居炫耀：“看！我得到了一件宝贝，多好看呃，你们看啊……”我像孩子那样显摆着，仿佛又找回了过去的纯真。

在有钱人的眼里，它简直一文不值，但恰恰是这件“礼物”让我心动，原因大概是我从它身上读到了一个人的人格吧。过去有的当事人在立案后，很会选择时机、很会掌握火候地又要请聚餐，又要请上高档娱乐会所，又要甩钞票，但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的不是什么富有，而是市井的功利、世俗、烂熟。当然，不管是出于职业道德操守，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尊重，我不会接受。可一旦败诉或胜诉，这些人翻脸成小人或转脸成路人。但房姐不一样，她遇事冷静、理智、从容，待人真诚、能包容、知感恩、懂尊重，质朴在外表，美丽在内心，让我看到了人格魅力。

一个月后的一天，韩律师偶然向我提起房姐，提起我为她办的那起案件。“她自己过呢，她丈夫早就离开她了，只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长年不回来……”韩律师接着说，“她总念叨你的好呢，说你是最有人情味最善良的法官，你不知道吧，她是癌症晚期，没多少时间了，这个案子……”我脑袋“嗡”地一下，后面的话没听清。

我把健身棒挂在了客厅对着大门的位置，每天看它，每天欢欣。我发现它还是一根魔力棒，以后的时间里，它不断给我不同的启示。

这根健身棒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到温暖，房姐的那句“你是好法官”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也让我有了脚踏实地、找回自我的实着感。是时候仔细反思人生的价值取向了。房姐尊重我，我想是因为我认真地履行了职责，为她排除了生活上的困境，而不是因为我是什么什么“长”。当什么“长”固然是一种人生高度，但当我们不被需要当什么行政管理上的负责人，而是需要使用技能为社会做贡献时，就应该迅速转变职能，去更好地掌握技能。人生的价值不是任命书，而是人尽其才地为社会服务。正如爱因斯坦所言“人只有贡献社会，才能找出那实际上是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人生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而不是看他索取什么。”也如席勒所言“真正的价值并不在人生的舞台上，而是在我们扮演的角色中。”

一位随时可能被上帝带走的人，面对艰难的生活和冤屈的遭遇，不抱怨，不退缩，不堕落，在生命的尾端仍然讲究、认真、负责地生活，身在泥洼里，心却在美丽高贵之地，这才是真正的优雅。就像她把一根粗糙的棒槌打磨成一棵精致的健身棒，把一副先天的烂牌打出了一种精彩的人生。想想，我不知要比她的境遇好上多少，仅因贪念太多，不能面对正常的人事调动，就心生苦恼，继而又心生怨恨，甚至去懈怠工作，岂不知，当我们总抱怨命运阴暗时，恰恰是自己的内心蒙上了很厚的灰尘，恰恰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无品、无质的龌龊角落里。“构思过度”对创作是一种伤害，“欲望过度”对人生是一种伤害。不！我没有理由再这样哀怨下去，上天给了我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一个多么崇高的职业，我可以匡扶正义、惩恶扬善、挽救家庭、调纷止争，我应该尽我所长，不负上天，不负职业，不负百姓。

健身棒为我病态的心注入了一针自省剂，我潮湿的心慢慢温暖起来，我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天是瓦蓝澄明的、水是清澈透亮的，好多当事人也是满怀对司法机关的信任、善良可爱的。我又恢复了过去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我又清清楚楚记得了每起案件、每个当事人。

说也奇怪，心境变了，境遇也变了，接下来几个月，我被晋升为员额一级法官，职级单独序列，相当于乡镇正科级，比过去高了一级，工资也比过去高出许多。

转眼快二年过去了，不知房姐是慢慢走入了幸运的人生轨道，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但她的健身棒一直都在我家最醒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