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平||乡土记忆

乡土记忆

文/吕方平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初中时代在一个秋假里写的一首稚嫩小诗:
我是农民的儿子
血液中流淌父辈的沧桑
当土地躁动成熟的气息
当秋水倒映农家的繁忙
我却在父亲的训斥声里
背起书包
走向课堂
后背
一汪灼热的希冀
眼前
一轮负重升腾的朝阳
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们这里的农村学校还一直沿袭放农忙假的习惯,麦收有麦假,秋收有秋假。因为农村教师大都拖家带口,而农家的孩子也要帮家里做些农活。那年秋收,学校却没有放假,因为我们是毕业班。当班上陆续有同学请假回家帮大人忙秋时,我也动了这样的念头,主要是看到做民办教师的父亲实在辛苦,再者我也有偷懒的想法,毕竟辽阔的草野比沉闷的课堂生动多了。结果不用说,我遭到父亲的训斥,因为他希望我安心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跳出农门。
仔细想来,父辈的期望里,其实满含着对农村辛苦生活的无奈。春种夏作,秋收冬藏,风里来,雨里去,收入却微薄。对此,自小就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是深有体会的。这份辛苦尤其体现在种地瓜、刨地瓜上。
在我老家,低山丘陵地块常常广泛种植地瓜(城里人称之为红薯)。我记事时起,它早已不是主食,而是“猪食”---切成片,晒干以后用作猪饲料。
孩提的记忆里,我对地瓜没有好感。深秋刨地瓜时节,总是在太阳落山之际,生产队才开始“撒份子”——把按人口定量分好的一堆堆地瓜分给各家。队长将写有户主名字的纸片压在一块地瓜下面,高声呼喊着:“这是谁谁家的!”然后这户人家便男女老少齐上阵,忙着用搓刀切削地瓜,忙着摆地瓜干。那些家里人口多而整劳力又少的人家,便常常忙活到半夜。我那时候也就五六岁光景,记忆里,每当天擦黑的时候,母亲便给我穿上一件厚棉袄带我到地里。她自然跟父亲一起忙活,而我只好呆呆蜷缩在堰下、地头的地瓜秧里。时值深秋,无边的暗夜里,秋风凄冷,旷野里满是人们“咔嚓咔嚓”地削地瓜声。渐渐地人声稀疏了,耳边最真切的是蟋蟀的叹息……渐渐地我也在柔软却潮湿的地瓜秧堆里酣然入梦。“快醒醒!咱回家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被母亲唤醒。睁开眼,看到的是满天星光。四野已鲜有人声。母亲抱起我,把我放在父亲独轮车的篓子里,我一会儿就又迷糊起来……我曾一直纳闷,大人们为啥偏偏黑天了才往地里走?多年以后,我才从历史课上找到答案:那时候农村还未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还是吃“大锅饭”的年代。白天男劳力去生产队集体出工,人们没有积极性,刨地瓜时懒散拖拉,等分配劳动果实时便常常是掌灯时分了……但我从此想到田野(我们老家叫“坡”)想到地瓜就疙疙瘩瘩的,它们沉淀在我的记忆里,寂寞而寒冷,那份苦涩让我至今唏嘘!
年龄再大一点,我们这些半大农家孩子,便开始帮大人干力所能及的农活。印象最深的还是这恼人的地瓜。不必说春天栽地瓜苗时挑水、挖坑、插秧、埋土的繁琐,也不必说切削地瓜害怕伤手的战战兢兢,单是摆地瓜干这个活路就让我心烦意乱!身体完全下蹲,机械地把成千上万片地瓜干摆放在新翻的土地上,让太阳把它们晒干。那是需要极大耐心的活计!腿麻了,只好跪下来;腰酸了,只能直起腰站一站;实在受不了了,就盘腿坐在地上摆,不过这样效率自然极慢,我因此常常受到训斥……于是,脚下的这方土地,四周荒芜的草野曾让一颗少年的心那般烦乱!偶尔歇息,以地瓜秧为靠枕,我就呆呆地盯着村子北岭上那条通往外界的公路,那些来来往往的解放牌大卡车曾带走了我多少痴想……
其实,如果脱离了劳动,那辽阔的草野里也有着无限的乐趣。我们男孩可以把地瓜秧上鲜嫩的茎秆掐下,做成“辫子”挂在耳朵上,扮成小姑娘,满地瓜地疯跑;把秫秸杆一头劈裂分开,用地瓜秧编成一个形似蝇拍的器具,可以用来捕蚂蚱;大卷大卷的地瓜秧铺在地头,又厚又软,恰好成了我们练“少林功夫”的绝佳场地,翻几个筋斗,练几通所谓的拳脚……最精彩的是两个小伙伴“对打”,常常是一方的拳脚刚刚出手,对方已经夸张地倒下了,莫说身下是软软的瓜秧,就是不小心跌在刚刚刨过的松软泥土里,也不会担心有半点损伤……
但我已经毅然决然地想离开这草野这土地了,不单单是为着父亲的想望。那种想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激发了我的学习热情。终于,在几年后每一个刨地瓜的时节,故乡的土地上再难觅我劳动的身影,故乡的草野也渐行渐远直至变得陌生了……
这些年,虽然我也与乡村为伴,但农活的确与我无缘了,多年前父亲“农转非”,连带着母亲和弟弟也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家里早已没有了责任田。退休后的父亲沉迷于做根雕的乐趣,加之从小他在我心中一贯的严厉形象,父子之间总也说不了几句话,我并不常回老家。于是榴花似火的五月,乡村公路上脱粒机机声隆隆,开车回城的我关紧车窗,绝尘而过,一任身后麦糠飞扬;于是,丹桂飘香的八月,当田间地头满是汗流浃背的人们,农家小院堆满兴高采烈的金黄,我却和驴友们登高远望,共享一份“城里人”的清静悠闲……“终于跳出了农门,我终于不再是一个农民了!”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前几天,新春的一次驴行,从大王庄石鸡山下来,我们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这是北方典型的初春原野。触目所及的,是一些高高低低的丘陵地块,裸露着褐黄的胸膛,还看不到多少大块的新绿,但风是柔的,路边小树早已经不得挑逗,轻歌曼舞。“如果有一场催情的春雨,那枝头瘪瘦的鳞苞距离红肥应该没有多少时日吧!”我想。过了造甲峪村,土地越发平整,有不少勤快的农人已经在田间忙碌,忙着焚烧荒草,忙着平整地块,忙着用小推车往地里运农家肥……没有花草的幽香,这初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粪土的臭味。
“真臭!”有人捂起鼻子。
“嗨!这才是最真实的田园味道啊!”有人反对。
我向反对的人投去赞赏的一瞥——那一刻,我也涌起了一种对土地对田野久违的亲切。心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这春日新翻的泥土柔软如处子的情窦初开,其实最该用体温去感知的!恍然忆起多年前许多个暮春的日子,我和父亲一起刨地,这茬春地我们是要新翻后栽种地瓜的。我光着脚丫子,挥动着大䦆。“你这样很危险,小心䦆头伤了脚!”父亲总是关切地告诫我。我不听他的,因为我讨厌布鞋里灌满了土,而且特别喜欢光脚丫跟泥土亲密接触的感觉,凉凉的,柔柔的,痒酥酥的……
这种田园气息,让我一下子想起初中时写成的一篇小文,是在父亲修改下完成的。回家来,我从阁楼尘封的故纸堆里翻找出来,轻声吟哦:
夜,宁静的夜。一切都在睡梦中,月亮婆婆笑眯眯地望着沉睡的大地。
起风了。风婆婆东跑西颠,调兵遣将。月亮婆婆和小星星们都惊恐地躲进了云层。电光也借着雷声在天空中横冲直撞——月朗星稀的好天气霎时乌云密布。
村庄从沉睡中醒来,变得骚动不安。家家户户拉亮了电灯,隔着墙传来阵阵的叫喊:
“二嫂,要下雨了!恁不去拾地瓜干吗?
“顺子,咋睡得这么死!咱北岭上的地瓜干还没拾,雨淋了就烂了!快起!”
……
小孩子的哭声,人们慌乱的脚步声,独轮车的“吱嘎”声,挤满了大街小巷;灯笼、手电流星般穿行在田间小路,伴着令人惊悸的雷声,耀眼的闪电,给人大祸临头的感觉!也难怪,庄稼人就这点指望,要是这眼看到手的劳动果实烂在地里,来年还有什么盼头!
滴雨点了,稀稀拉拉的。野地里,一片片地瓜干弓起身子,急切地等着人们拾起。忙乱的人们顾不上秋夜秋雨的寒凉,两手并用,划拉着满地雪白的瓜干子,土坷垃碰伤了手指也全然不顾!
雨越来越密了,打在早已湿透的衣服上沙沙作响,那绷紧身子的瓜干也终于绝望地瘫软下来,软塌塌地贴在了地上。
“别拾得那么仔细了!先拾大的,小的别管了,反正天亮了还得来拾!”是男人焦躁的声音。
“俺说今日过晌午来拾啊,你偏说不急!你看现在抓瞎了不是?”是女人的埋怨声。
“都什么时候了,说啥也晚了!”男人的声音更大了。女人再不敢回嘴。代之的仍是那刷刷的雨声……
当人们推起从老天爷手里抢回来的瓜干,擦擦顺着脖子流淌的雨水往回走时,雨停了。
“这个老天爷!真是的!”
“早知道下不大,明日来拾啊!”
人们的牢骚声响起来了……
月亮婆婆带着小星星们又回来了,她满脸歉意地望着劳累的人们,只有那不懂事的小星星们依旧顽皮地眨着眼睛。
一帘帘灯光熄灭了,乡村又渐渐酣然入梦……
读着读着,恍然有一缕久违的混合着泥土和青草味的芬芳从纸背穿越时空袅袅弥散开来,历久弥香。这一刻,乡野间那啁啾的鸟鸣那蟋蟀的浅吟低唱,连同揉合着慈爱和严厉的呵斥声都在记忆里复活了,是那样的亲切,而我早已泪眼婆娑……
哦!我可亲可敬的乡土啊!这许多年来我原来没有一刻疏离过你!我人到中年的肩膀上其实一直负载着你浓得化不开的希冀!
我是土地的儿子。我是父亲的儿子。

 【作者简介】

吕方平,1971年出生,大学文化。济南市莱芜区汶源学校高级教师。爱好读书、写作、旅游、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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