缑氏往事(一)

小时候,我爱听故事,绝对不亚于对美食的渴望。最初的故事多来自父母,父亲会讲傻女婿的蠢事,母亲会讲猴子精的传说。然而,这两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最终被我听厌了。于是,总缠着他们讲讲别的,这要求于他们而言,似乎很为难,却又宠我至极,不忍心看我失望。最终,他们索性就将过去的事,逐一罗列出来,母亲讲衣食住行,父亲讲春夏秋冬,其间夹杂着柴米油盐林林总总。父辈们的亲身经历有苦有乐,我倒听得津津有味,诸往事,竟强过那所有的童话神话和传说。

由此,我常想,我们儿时的经历,是不是也应该记录下来,纵然没有人爱听爱看,留起来供自已回味似乎也很有必要。毕竟,那个小村,那个小镇,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趁现在尚能记起,赶紧拾起笔来。

我们这代人被称作七零后,所以我记忆中的童年生活,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往事,地点坐标为豫西农村。上大学之前,我仅仅去过两次县城,一次是参加高中毕业会考,一次是参加高考。上小学时,学校组织去过一次洛阳,王城公园看牡丹,所有师生挤着站在一辆大卡车上,所望之处,皆楼高车快人多,欣喜中夹杂着颠簸,是难得的体验,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恍恍惚惚如梦境一般。

我的小伙伴们经常搞不清楚,偃师洛阳和郑州,哪个更远。我则坚持用自已的判断方法,仔细观察那些邻居家从远方回来的亲戚。从偃师回来的,说话和我们基本一样;从洛阳回来的,说话与我们差不多,只是会夹些书面语;从郑州回来的,说话完全就是个蛮子,所以,孰近孰远可想而知。村里人习惯把讲普通话的人,称作蛮子,但我却觉得,蛮子讲话,好听又洋气。

我的村庄位于豫西平原上,虽不富裕但交通便利,纵是土路,却平坦又宽阔,大马车,大拖拉机,大卡车都可以毫无障碍的通行。出村东面有路通往镇区,大人说西面的路可通洛阳,北面的路可通县城,反正这两个地方我都没有去过,我单知道,南面的路是通往我外婆的村子。站在外婆村再朝南望,遥远处是隐隐约约起伏的山脉,我们称之为南山,南山的那一边,就实在说不清楚是哪里了。

我的少年时代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十五岁到镇上念高中,大学毕业后又回到镇上工作多年。所以,我给自已的定位是,小镇女人的气质。因为不管日后再有怎样的经历,都掩盖不了所谓气质的东西。比如,我从事灯具行业二十多年,生产了无数超级豪华灯具供应给客户,但我自已家里至今依然使用LED电棒做为主照明。并不是刻意去节俭,似乎内心真实的需求就只有那么多。再说句最形象的:现如今,热乎乎的白馒头和香喷喷的杂烩菜,依然能满足我对吃的最高向往。

人,也是个物质,其质地如何,与生养他的土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教书育人的路上,我半途而退。现年近半百,也只能聊聊自已一个人的是非成败,对自已的行为处世,总喜欢追根溯源。我明白,几十年前故乡小镇的生活经历,对我后来做人做事,影响可谓深远。

我的故乡叫缑氏镇,所以,以下的文字,就叫缑氏往事。

(一)千层底儿

小时候,我很爱发愁。发愁的原因,是害怕长大;害怕的原因,是觉得自已长大后,很多事情会做不来。也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那些事情,是做女人必须会的,件件都非常不容易。所以,一看见大妈大婶儿们操持家务,我就特别心虚。

首先就是做鞋子。农闲时节,茶余饭后,或晒着太阳,或就着树荫,亦或是煤油灯下,三五成堆的女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拉家常,一边手不闲着,通常都是在纳鞋底儿。早些年有句歌词,“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儿”,就是指的这个。那个年代的农村,老老少少穿的鞋子,都是各家主妇一块布一块布,一针一线做成的。

衣服经过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之后,便迎来了它最终的用途,家乡人称之为抿(制)袼褙。把旧衣服洗净晾干拆开,舍不得丢掉任何东西,扣子能重复利用,当然要收拾起来;拉链更是宝贵,一定要小心地挑扯;再就是拼缝处剪下来的布条儿,有个术名,记忆里应该叫做布各里儿,遵照物尽其用的原则,通常用来代替绳子使用,装粮食的袋子口,找根布各里儿捆上,方便的很。旧上衣也好,旧裤子也好,大人的衣服也好,小孩儿的衣服也好,不拘什什么颜色,什么布料,(本就粗布居多),除去扣子拉链儿布各里儿,中间的部分,大大小小的布块,统统是有用之材。

准备好了布料,还需要一盆糨糊。这糨糊是自家用面粉制作的,比商店里买的好用。母亲教过我打糨子,我没学会。偶尔需要粘东西,我也学着在煤炉上架个铁勺操作,面粉兑水,不是太稀就是太浓,基本没有成功过。母亲却从不怨我,总说长大自然就会了。我想,我现在应该的确是会打糨子了,但哪里能用得着呢?

等糨糊放凉,还要备个大木板,印象中为了制袼褙,把房门摘了也是常有的事。那种老式木门,无需合页安装,厚厚的板材,借助两个预留的突起,一插一套,便能稳稳地置于门蹲儿之上,摘装起来轻而易举。在平放的木板上,刷一层糨糊,铺一层布,再刷再铺,一层层厚薄均匀地粘起,约两毫米厚时,就算做好了,等它晒干,便可以进入下一步。

剪鞋底

鞋底包边

粘千层底儿

家里有一本书,不是用来读的,是母亲用来收存鞋样儿的。有鞋面款,也有鞋底款。当袼褙干透了,就可以剪鞋底了。比照鞋底样,剪成一个个鞋底板。有时遇上这道工序,大人会让孩子把鞋脱了,比一下脚,确认是否合适。最终,这一大板袼褙,被剪成一堆鞋底和几个鞋面。

接下来,要给这些鞋底鞋面进行包边,包边的布料通常是很稀薄的白布条,集会上有卖的。如今我们做灯具给灯罩包边时,也会使用一种布条,那布条颜色多样,有宽有窄,自带背胶,弹性又好,我常想,放在几十年前,用它给鞋底包边该有多么方便啊。家乡人给鞋底包边,要粘要修,需心灵手巧,包出来的边才能平展流畅。一个个包好边的鞋底,六七层再撂粘在一起,便有了千层底的雏形。

纳底子

千层底儿的纳制有一定的顺序,首先要把鞋底四边缝合一圈,据说这一圈至关重要,它决定了底子的结实度和美观度。中间部分的缝制,针脚要求错落有致,一下下必须勒紧。有数据说每平方寸要81针,我倒没有考究过,只是凭空想像一下,81针的确挺密实的。

印像中,纳底子是大婶大妈们永远做不完的活儿。一年四季,几乎随时随地,都会看到纳鞋底子的女人。因为各家各户老老少少的鞋子,全靠手制,厚的薄的,款式又各不相同,鞋底子的需求量总是多多益善。这布鞋不耐磨,做农活走路多,有的壮劳力,一年要穿烂好几双鞋子。可想而知,这些家庭妇女,单做鞋子这一项,该有多么辛苦。她们普普通通,却个个值得敬慕。

做鞋子整套工序里,纳底子是重头戏,做鞋帮相对容易一些。有时,看到母亲正在把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我们就知道又有新鞋穿了。新鞋刚穿时有点杠脚,三两天一过,鞋子便服了脚,也就舒服多了。正月初一,必定有新棉靴穿,新靴新袜,脚上暖暖的,心里美美的,舍不得踩雪又急着去见小伙伴,那心情现在还记得。

春秋天的单鞋

冬季的棉靴

以上这些流程,我只是在努力回忆一些场景,那81针是网上查的数据,我们七零后是最后一代,穿着千层底儿长大的。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做到传承。十来岁时,有一次趁母亲不注意,在她纳了一半的鞋底上试了几行,不会用那个金属顶针儿,又怕扎到手,就摁在石头上顶出针来,歪歪扭扭线也扯不紧,只能偷偷放回。母亲没有骂我,默默拆下大针,把我纳的那几行都抽了出来,退回到原处再重新纫上针。她说我手力不够,长大点再学纳底子。

这布鞋穿着透气舒适,但最大的缺点就是不防水。下雪天,经常将棉靴湿透了底儿,到家里放在煤火台上要炕一晚上才能干。我上初二时,大表哥结婚,父母送了礼金,按习俗,他们要给我家一双鞋算作回礼,母亲就报了我的脚码。后来,姑姑带来一双胶底布鞋,是她在县城的商场里买的,那款式我喜欢的不行,也是我第一次穿机制的布鞋,爱惜至极。只是后来脚长得太快,鞋还没烂就不能穿了。

值得庆幸的是,在我正准备学着纳底子的年纪,镇上的集会有各种机制鞋售卖了。这机制鞋虽然有点小贵,但美观结实,年轻人都很喜欢。渐渐地,大家都放弃了穿千层底儿。诚然,做千层底也实在太费功夫了。自此,家庭主妇们从纳底子里彻底解放。

再后来,母亲这一辈渐渐上了年纪,精力越来越不够,眼睛一步步老花,统统不再做鞋子了。只是,母亲经常念起,说你们这一辈人,太有福气了。这话我必须承认,虽然我们出生在经济相对落后的年代,但上一辈人为了少让我们受苦,给了我们全心的付出和呵护,尽他们所能,让我们有吃有穿,顺利成人。他们不善言谈,但用实际行动,教会我们勤俭节约,谦虚善良。

他们是最具备生存能力的一代,也是最值得我们尊敬的一代。谨以此往事录,献给我的长辈。

作者:周银霞(网名:周清明,念北)洛阳偃师缑氏人,70后。现居广东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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