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慶《世說新語》

傷逝第十七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

王濬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後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於此壚。竹林之游,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

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後來,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

有人哭和長輿曰:「峨峨若千丈松崩。」

衛洗馬以永嘉六年喪,謝鯤哭之,感動路人。咸和中,丞相王公教曰:「衛洗馬當改葬。此君風流名士,海內所瞻,可修薄祭,以敦舊好。」

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孝子手而出。

庾亮兒遭蘇峻難遇害。諸葛道明女為庾兒婦,既寡,將改適,與亮書及之。亮答曰:「賢女尚少,故其宜也。感念亡兒,若在初沒。」

庾文康亡,何揚州臨葬,云:「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王長史病篤,寢臥燈下,轉麈尾視之,歎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

支道林喪法虔之後,精神霣喪,風味轉墜。常謂人曰:「昔匠石廢斤於郢人,牙生輟弦於鍾子,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言莫賞,中心蘊結,余其亡矣!」卻後一年,支遂殞。

郗嘉賓喪,左右白郗公:「郎喪。」既聞,不悲,因語左右:「殯時可道。」公往臨殯,一慟幾絕。

戴公見林法師墓,曰:「德音未遠,而拱木已積。冀神理綿綿,不與氣運俱盡耳!」

王子敬與羊綏善。綏清淳簡貴,為中書郎,少亡。王深相痛悼,語東亭云:「是國家可惜人。」

王東亭與謝公交惡。王在東聞謝喪,便出都詣子敬,道欲哭謝公。子敬始臥,聞其言,便驚起曰:「所望於法護。」王於是往哭。督帥刁約不聽前,曰:「官平生在時,不見此客。」王亦不與語,直前哭,甚慟,不執末婢手而退。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餘亦卒。

孝武山陵夕,王孝伯入臨,告其諸弟曰:「雖榱桷惟新,便自有黍離之哀!」

羊孚年三十一卒,桓玄與羊欣書曰:「賢從情所信寄,暴疾而殞,祝予之歎,如何可言!」

桓玄當篡位,語卞鞠云:「昔羊子道恆禁吾此意。今腹心喪羊孚,爪牙失索元,而匆匆作此詆突,詎允天心?」

棲逸第十八

阮步兵嘯,聞數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岩側;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復敍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復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啾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嵇康游於汲郡山中,遇道士孫登,遂與之游。康臨去,登曰:「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

李廞是茂曾第五子,清貞有遠操,而少羸病,不肯婚宦。居在臨海,住兄侍中墓下。既有高名,王丞相欲招禮之,故辟為府掾。廞得箋命,笑曰:「茂弘乃復以一爵假人。」

何驃騎弟以高情避世,而驃騎勸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減驃騎!」

阮光祿在東山,蕭然無事,常內足於懷。有人以問王右軍,右軍曰:「此君近不驚寵辱,遂古之沉冥,何以過此!」

孔車騎少有嘉遁意,年四十餘,始應安東命。未仕宦時,常獨寢,歌吹,自箴誨。自稱孔郎,游散名山。百姓謂有道術,為生立廟,今猶有孔郎廟。

南陽劉驎之,高率善史傳,隱於陽岐。於時苻堅臨江,荊州刺史桓沖將盡訏謨之益,徵為長史,遣人船往迎,贈貺甚厚。驎之聞命,便升舟,悉不受所餉,緣道以乞窮乏,比至上明亦盡。一見沖,因陳無用,翛然而退。居陽岐積年,衣食有無,常與村人共。值己匱乏,村人亦如之。甚厚為鄉閭所安。

南陽翟道淵與汝南周子南少相友,共隱於尋陽。庾太尉說周以當世之務,周遂仕。翟秉志彌固。其後周詣翟,翟不與語。

孟萬年及弟少孤,居武昌陽新縣。萬年游宦,有盛名當世。少孤未嘗出,京邑人士思欲見之,乃遣信報少孤云:「兄病篤」。狼狽至都,時賢見之者,莫不嗟重。因相謂曰:「少孤如此,萬年可死。」

康僧淵在豫章,去郭數十里立精舍,旁連嶺,帶長川,芳林列於軒亭,清流激於堂宇。乃閑居研講,希心理味。庾公諸人多往看之,觀其運用吐納,風流轉佳,加已處之怡然,亦有以自得,聲名乃興。後不堪,遂出。

戴安道既厲操東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謝太傅曰:「卿兄弟志業,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

許玄度隱在永興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或謂許曰:「嘗聞箕山人似不爾耳。」許曰:「筐篚苞苴,故當輕於天下之寶耳!」

范宣未嘗入公門。韓康伯與同載,遂誘俱入郡,范便於車後趨下。

郗超每聞欲高尚隱退者,輒為辦百萬資,並為造立居宇。在剡為戴公起宅,甚精整。戴始往舊居,與所親書曰:「近至剡,如官舍。」郗為傅約亦辦百萬資,傅隱事差互,故不果遺。

許掾好游山水,而體便登陟。時人云:「許非徒有勝情,實有濟勝之具。」

郗尚書與謝居士善,常稱:「謝慶緒識見雖不絕人,可以累心處都盡。」

賢媛第十九

陳嬰者,東陽人。少修德行,著稱鄉黨。秦末大亂,東陽人欲奉嬰為主,母曰:「不可。自我為汝家婦,少見貧賤,一旦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

漢元帝宮人既多,乃令畫工圖之,欲有呼者,輒披圖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貨賂。王明君姿容甚麗,志不苟求,工遂毀為其狀。後匈奴來和,求美女於漢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見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於是遂行。

漢成帝幸趙飛燕,飛燕讒班婕妤祝詛,於是考問。辭曰:「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宮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戶,見直侍並是昔日所愛幸者。太后問:「何時來邪?」云:「正伏魄時過。」因不復前而歎曰:「狗鼠不食汝餘,死故應爾!」至山陵,亦竟不臨。

趙母嫁女,女臨去,敕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邪?」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

許允婦是阮衛尉女,德如妹,奇醜。交禮竟,允無復入理,家人深以為憂。會允有客至,婦令婢視之,還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範也。婦云:「無憂,桓必勸入。」桓果語許云:「阮家既嫁醜女與卿,故當有意,卿宜察之。」許便回入內,既見婦,即欲出。婦料其此出無復入理,便捉裾停之。許因謂曰:「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婦曰:「新婦所乏唯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許云:「皆備。」婦曰:「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允有慚色,遂相敬重。

許允為吏部郎,多用其鄉里,魏明帝遣虎賁收之。其婦出誡允曰:「明主可以理奪,難以情求。」既至,帝核問之,允對曰:「『舉爾所知』,臣之鄉人,臣所知也。陛下檢校,為稱職與不?如不稱職,臣受其罪。」既檢校,皆官得其人,於是乃釋。允衣服敗壞,詔賜新衣。初,允被收,舉家號哭。阮新婦自若,云:「勿憂,尋還。」作粟粥待。傾之,允至。

許允為晉景王所誅,門生走入告其婦。婦正在機中,神色不變,曰:「蚤知爾耳!」門人欲藏其兒,婦:「無豫諸兒事。」後徙居墓所,景王遣鍾會看之,若才流及父,當收。兒以咨母,母曰:「汝等雖佳,才具不多,率胸懷與語,便無所憂;不須極哀,會止便止;又可少問朝事。」兒從之。會反,以狀對,卒免。

王公淵娶諸葛誕女,入室,言語始交,王謂婦曰:「新婦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婦曰:「大丈夫不能彷彿彥雲,而令婦人比踪英傑!」

王經少貧苦,仕至二千石,母語之曰:「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經不能用。為尚書,助魏,不忠於晉,被收,涕泣辭母曰:「不從母敕,以至今日。」母都無戚容,語之曰:「為子則孝,為臣則忠,有孝有忠,何負吾邪?」

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於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

王渾妻鍾氏生女令淑,武子為妹求簡美對而未得。有兵家子,有俊才,欲以妹妻之,乃白母,曰:「誠是才者,其地可遺,然要令我見。」武子乃令兵家兒與羣小雜處,使母帷中察之。既而母謂武子曰:「如此衣形者,是汝所擬者非邪?」武子曰:「是也。」母曰:「此才足以拔萃;然地寒,不有長年,不得申其才用。觀其形骨,必不壽,不可與婚。」武子從之。兵兒數年果亡。

賈充前婦,是李豐女。豐被誅,離婚徙邊。後遇赦得還,充先已取郭配女,武帝特聽置左右夫人。李氏別住外,不肯還充舍。郭氏語充,欲就省李,充曰:「彼剛介有才氣,卿往不如不去。」郭氏於是盛威儀,多將侍婢。既至,入戶,李氏起迎,郭不覺腳自屈,因跪再拜。既反,語充,充曰:「語卿道何物?」

賈充妻李氏作女訓,行於世。李氏女,齊獻王妃;郭氏女,惠帝后。充卒,李、郭女各欲令其母合葬,經年不決。賈后廢,李氏乃祔葬,遂定。

王汝南少無婚,自求郝普女。司空以其痴,會無婚處,任其意,便許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東海,遂為王氏母儀。或問汝南何以知之,曰:「嘗見井上取水,舉動容止不失常,未嘗忤觀,以此知之。」

王司徒婦,鍾氏女,太傅曾孫,亦有俊才女德。鍾、郝為娣姒,雅相親重。鍾不以貴陵郝,郝亦不以賤下鍾。東海家內,則郝夫人法;京陵家內,範鍾夫人之禮。

李平陽,秦州子,中夏名士,於時以比王夷甫。孫秀初欲立威權,咸云:「樂令民望不可殺,減李重者又不足殺。」遂逼重自裁。初,重在家,有人走從門入,出髻中疏示重,重看之色動,入內示其女,女直叫「絕」。了其意,出則自裁。此女甚高明,重每咨焉。

周浚作安東時,行獵,值暴雨,過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絡秀,聞外有貴人,與一婢於內宰豬羊,作數十人飲食,事事精辦,不聞有人聲。密覘之,獨見一女子,狀貌非常。浚因求為妾,父兄不許。絡秀曰:「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或大益。」父兄從之。遂生伯仁兄弟。絡秀語伯仁等:「我所以屈節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餘年!」伯仁等悉從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齒遇。

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貧,與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舉孝廉,投侃宿。於時冰雪積日,侃室如懸磬,而逵馬僕甚多。侃母湛氏語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為計。」湛頭髮委地,下為二髲,賣得數斛米,斫諸屋柱,悉割半為薪,銼諸薦以為馬草。日夕,遂設精食,從者皆無所乏。逵既歎其才辯,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許。逵曰:「路已遠,君宜還。」侃猶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陽,當相為美談。」侃乃返。逵及洛,遂稱之於羊晫、顧榮諸人,大獲美譽。

陶公少時作魚梁吏,嘗以坩

餉母。母封

付使,反書責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

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常著齋後。主始不知,既聞,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正值李梳頭,髮委藉地,膚色玉曜,不為動容,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主慚而退。

庾玉臺,希之弟也。希誅,將戮玉臺。玉臺子婦,宣武弟桓豁女也,徒跣求進,閽禁不內。女厲聲曰:「是何小人!我伯父門,不聽我前!」因突入,號泣請曰:「庾玉臺常因人,腳短三寸,當復能作賊不?」宣武笑曰:「婿故自急。」遂原玉臺一門。

謝公夫人幃諸婢,使在前作伎,使太傅暫見,便下幃。太傅索更開,夫人云:「恐傷盛德。」

桓車騎不好著新衣,浴後,婦故送新衣與。車騎大怒,催使持去。婦更持還,傳語云:「衣不經新,何由而故?」桓公大笑,著之。

王右軍郗夫人謂二弟司空、中郎曰:「王家見二謝,傾筐倒庋;見汝輩來,平平爾。汝可無煩復往。」

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說。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身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羣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韓康伯母隱古几毀壞,卞鞠見几惡,欲易之。答曰:「我若不隱此,汝何以得見古物?」

王江州夫人語謝遏曰:「汝何以都不復進?為是塵務經心,天分有限?」

郗嘉賓喪,婦兄弟欲迎妹還,終不肯歸,曰:「生縱不得與郗郎同室,死寧不同穴!」

謝遏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並游張、謝二家,人問其優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

王尚書惠嘗看王右軍夫人,問:「眼耳未覺惡不?」答曰:「髮白齒落,屬乎形骸;至於眼耳,關於神明,那可便與人隔?」

韓康伯母殷,隨孫繪之之衡陽,於闔廬州中逢桓南郡。卞鞠是其外孫,時來問訊。謂鞠曰:「我不死,見此豎二世作賊!」在衡陽數年,繪之遇桓景真之難也,殷撫尸哭曰:「汝父昔罷豫章,徵書朝至夕發。汝去郡邑數年,為物不得動,遂及於難,夫復何言!」

術解第二十

荀勖善解音聲,時論謂之「暗解」。遂調律呂,正雅樂。每至正會,殿庭作樂,自調宮商,無不諧韵。阮咸妙賞,時謂「神解」。每公會作樂,而心謂之不調。既無一言直勖,意忌之,遂出阮為始平太守。後有一田父耕於野,得周時玉尺,便是天下正尺。荀試以校己所治鐘鼓、金石、絲竹,皆覺短一黍,於是伏阮神識。

荀勖在晉武帝坐上食筍進飯,謂在坐人曰:「此是勞薪炊也。」坐者未之信,密遣問之,實用故車腳。

人有相羊祜父墓,後應出受命君。祜惡其言,遂掘斷墓後以壞其勢。相者立視之,曰:「猶應出折臂三公。」俄而祜墜馬折臂,位果至公。

王武子善解馬性。嘗乘一馬,著連錢障泥,前有水,終日不肯渡。王云:「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徑渡。

陳述為大將軍掾,甚見愛重。及亡,郭璞往哭之,甚哀,乃呼曰:「嗣祖,焉知非福!」俄而大將軍作亂,如其所言。

晉明帝解占冢宅,聞郭璞為人葬,帝微服往看,因問主人:「何以葬龍角?此法當滅族!」主人曰:「郭云此葬龍耳,不出三年,當致天子。」帝問:「為是出天子邪?」答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問耳。」

郭景純過江,居於暨陽,墓去水不盈百步,時人以為近水,景純曰:「將當為陸。」今沙漲,去墓數十里皆為桑田。其詩曰:「北阜烈烈,巨海混混;壘壘三墳,唯母與昆。」

王丞相令郭璞試作一卦,卦成,郭意色甚惡,云:「公有震厄!」王問:「有可消伏理不?」郭曰:「命駕西出數里,得一柏樹,截斷如公長,置床上常寢處,災可消矣。」王從其語。數日中,果震柏粉碎,子弟皆稱慶。大將軍云:「君乃復委罪於樹木。」

桓公有主簿,善別酒,有酒輒令先嘗。好者謂「青州從事」,惡者謂「平原督郵」。青州有齊郡,平原有鬲縣;從事言到臍,督郵言在鬲上住。

郗愔信道甚精勤,常患腹內惡,諸醫不可療。聞于法開有名,往迎之。既來便脈,云:「君侯所患,正時精進太過所致耳。」合一劑湯與之。一服即大下,去數段許紙如拳大,剖看,乃先所服符也。

殷中軍妙解經脈,中年都廢。有常所給使,忽叩頭流血。浩問其故,云:「有死事,終不可說。」詰問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歲,抱疾來久,若蒙官一脈,便有活理。訖就屠戮無恨。」浩感其至性,遂令舁來,為診脈處方。始服一劑湯,便愈。於是悉焚經方。

巧藝第二十一

彈棋始自魏宮內,用妝奩戲。文帝於此戲特妙,用手巾角拂之,無不中。有客自云能,帝使為之。客著葛巾角,低頭拂棋,妙逾於帝。

陵雲臺樓觀精巧,先稱平眾木輕重,然後造構,乃無錙銖相負揭。臺雖高峻,常隨風搖動,而終無傾倒之理。魏明帝登臺,懼其勢危,別以大材扶持之,樓即頹壞。論者謂輕重力偏故也。

韋仲將能書。魏明帝起殿,欲安榜,使仲將登梯題之。既下,頭鬢皓然。因敕兒孫勿復學書。

鍾會是荀濟北從舅,二人情好不協。荀有寶劍,可直百萬,常在母鍾夫人許。會善書,學荀手迹,作書與母取劍,仍竊去不還。荀勖知是鍾而無由得也,思所以報之。後鍾兄弟以千萬起一宅,始成,甚精麗,未得移住。荀極善畫,乃潛往畫鍾門堂,作太傅形象,衣冠狀貌如平生。二鍾入門,便大感慟,宅遂空廢。

羊長和博學工書,能騎射,善圍棋。諸羊後多知書,而射、奕餘蓺莫逮。

戴安道就范宣學,視范所為,范讀書亦讀書,范抄書亦抄書。唯獨好畫,范以為無用,不宜勞思於此。戴乃畫南都賦圖,范看畢咨嗟,甚以為有益,始重畫。

謝太傅云:「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

戴安道中年畫行像甚精妙。庾道季看之,語戴云:「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盡。」戴云:「唯務光當免卿此語耳。」

顧長康畫裴叔則,頰上益三毛。人問其故,顧曰:「裴楷俊朗有識具,正此是其識具。」看畫者尋之,定覺益三毛如有神明,殊勝未安時。

王中郎以圍棋是坐隱,支公以圍棋為手談。

顧長康好寫起人形,欲圖殷荊州,殷曰:「我形惡,不煩耳。」顧曰:「明府正為眼爾。但明點童子,飛白拂其上,使如輕雲之蔽日。」

顧長康畫謝幼輿在岩石裏。人問其所以,顧曰:「謝云:『一丘一壑,自謂過之。』此子宜置丘壑中。」

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

顧長康道畫:「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

寵禮第二十二

元帝正會,引王丞相登御床,王公固辭,中宗引之彌苦。王公曰:「使太陽與萬物同輝,臣下何以瞻仰!」

桓宣武嘗請參佐入宿,袁宏、伏滔相次而至。蒞名,府中復有袁參軍,彥伯疑焉,令傳教更質。傳教曰:「參軍是袁、伏之袁,復何所疑?」

王珣、郗超並有奇才,為大司馬所眷拔。珣為主簿,超為記室參軍。超為人多髯,珣狀短小。於時荊州為之語曰:「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許玄度停都一月,劉尹無日不往,乃歎曰:「卿復少時不去,我成輕薄京尹。」

孝武在西堂會,伏滔預坐。還,下車呼其兒,語之曰:「百人高會,臨坐未得他語,先問:『伏滔何在?在此不?』此故未易得。為人作父如此,何如?」

卞範之為丹陽尹。羊孚南州暫還,往卞許,云:「下官疾動,不堪坐。」卞便開帳拂褥,羊徑上大床,入被須枕。卞回坐傾睞,移晨達莫。羊去,卞語曰:「我以第一理期卿,卿莫負我。」

任誕第二十三

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故終日共飲而醉。

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褌於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

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弔之。阮方醉,散髮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於地,哭,弔唁畢便去。或問裴:「凡弔,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歎為兩得其中。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羣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

阮渾長成,風氣韵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裴成公婦,王戎女。王戎晨往裴許,不通徑前。裴從床南下,女從北下,相對作賓主,了無異色。

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

任愷既失權勢,不復自檢括。或謂和嶠曰:「卿何以坐視元裒敗而不救?」和曰:「元裒如北夏門,拉攞自欲壞,非一木所能支。」

劉道真少時,常漁草澤,善歌嘯,聞者莫不留連。有一老嫗,識其非常人,甚樂其歌嘯,乃殺豚進之。道真食豚盡,了不謝。嫗見不飽,又進一豚。食半餘半,乃還之。後為吏部郎,嫗兒為小令史,道真超用之,不知所由,問母,母告之。於是賫牛酒詣道真,道真曰:「去,去!無可復用相報。」

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世貴盛,不肯詣也。

山季倫為荊州,時出酣暢。人為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莫倒載歸,茗艼無所知。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舉手問葛強,何如并州兒?」高陽池在襄陽。強是其愛將,并州人也。

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賀司空入洛赴命,為太孫舍人,經吳閶門,在船中彈琴。張季鷹本不相識,先在金閶亭,聞弦甚清,下船就賀,因共語,便大相知說。問賀:「卿欲何之?」賀曰:「入洛赴命,正爾進路。」張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載,便與賀同發。初不告家,家追問,乃知。

祖車騎過江時,公私儉薄,無好服玩。王、庾諸公共就祖,忽見裘袍重疊,珍飾盈列。諸公怪問之,祖曰:「昨夜復南塘一出。」祖於時恆自使健兒鼓行劫鈔,在事之人亦容而不問。

鴻臚卿孔羣好飲酒,王丞相語云:「卿何為恆飲酒?不見酒家覆瓿布,日月糜爛?」羣曰:「不爾。不見糟肉乃更堪久?」羣嘗書與親舊:「今年田得七百斛秫米,不了曲糵事。」

有人譏周僕射:「與親友言戲,穢雜無檢節。」周曰:「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溫太真位未高時,屢與揚州、淮中估客樗蒱,與輒不競。嘗一過大輸物,戲屈,無因得反。與庾亮善,於舫中大喚亮曰:「卿可贖我!」庾即送值,然後得還。經此數四。

溫公喜慢語,卞令禮法自居。至庾公許,大相剖擊,溫發口鄙穢,庾公徐曰:「太真終日無鄙言。」

周伯仁風德雅重,深達危亂。過江積年,恆大飲酒,嘗經三日不醒。時人謂之「三日僕射。」

衛君長為溫公長史,溫公甚善之。每率爾提酒脯就衛,箕踞相對彌日。衛往溫許亦爾。

蘇峻亂,諸庾逃散。庾冰時為吳郡,單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獨以小船載冰出錢塘口,籧篨覆之。時峻賞募覓冰,屬所在搜檢甚急。卒舍船市渚,因飲酒醉還,舞棹向船曰:「何處覓庾吳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動。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自送過淛江,寄山陰魏家,得免。後事平,冰欲報卒,適其所願。卒曰:「出自廝下,不願名器。少苦執鞭,恆患不得快飲酒;使其酒足餘年畢矣,無所復須。」冰為起大舍,市奴婢,使門內有百斛酒,終其身。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

殷洪喬作豫章郡,臨去,都下人因附百許函書。既至石頭,悉擲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王長史、謝仁祖同為王公掾,長史云:「謝掾能作異舞。」謝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視,謂客曰:「使人思安豐。」

王、劉共在杭南,酣宴於桓子野家。謝鎮西往尚書墓還,葬後三日反哭。諸人欲要之,初遣一信,猶未許,然已停車。重要,便回駕。諸人門外迎之,把臂便下。裁得脫幘,著帽酣宴。半坐,乃覺未脫衰。

桓宣武少家貧,戲大輸,債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陳郡袁耽俊邁多能,宣武欲求救於耽。耽時居艱,恐致疑,試以告焉,應聲便許,略無嫌吝。遂變服,懷布帽隨溫去,與債主戲。耽素有蓺名,債主就局曰:「汝故當不辦作袁彥道邪?」遂共戲。十萬一擲,直上百萬數。投馬絕叫,傍若無人,探布帽擲對人曰:「汝竟識袁彥道不?」

王光祿云:「酒正使人人自遠。」

劉尹云:「孫承公狂士,每至一處,賞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卻返。」

袁彥道有二妹:一適殷淵源,一適謝仁祖。語桓宣武云:「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桓車騎在荊州,張玄為侍中,使至江陵,路經陽岐村。俄見一人持半小籠生魚,徑來造船,云:「有魚,欲寄作膾。」張乃維舟而納之,問其姓字,稱是劉遺民。張素聞其名,大相忻待。劉既知張銜命,問:「謝安、王文度並佳不?」張甚欲話言,劉了無停意。既進膾,便去云:「向得此魚,觀君船上當有膾具,是故來耳。」於是便去。張乃追至劉家,為設酒,殊不清旨,張高其人,不得已而飲之。方共對飲,劉便先起,云:「今正伐荻,不宜久廢。」張亦無以留之。

王子猷詣郗雍州,雍州在內,見有

,云:「阿乞那得此物!」令左右送還家。郗出覓之,王曰:「向有大力者負之而趨。」郗無忤色。

謝安始出西戲,失車牛,便杖策步歸。道逢劉尹,語曰:「安石將無傷?」謝乃同載而歸。

襄陽羅友有大韵,少時多謂之痴。嘗伺人祠,欲乞食,往太蚤,門未開。主人迎神出見,問以非時,何得在此?答曰:「聞卿祠,欲乞一頓食耳。」遂隱門側。至曉,得食便退,了無怍容。為人有記功,從桓宣武平蜀,按行蜀城闕觀宇,內外道陌廣狹,植種果竹多少,皆默記之。後宣武漂洲與簡文集,友亦預焉。共道蜀中事,亦有所遺忘,友皆名列,曾無錯漏。宣武驗以蜀城闕簿,皆如其言,坐者歎服。謝公云:「羅友詎減魏陽元。」後為廣州刺史,當之鎮,刺史桓豁語令莫來宿,答曰:「民已有前期,主人貧,或有酒饌之費,見與甚有舊,請別日奉命。」征西密遣人察之,至夕乃往荊州門下書佐家,處之怡然,不異勝達。在益州,語兒云:「我有五百人食器。」家中大驚。其由來清,而忽有此物,定是二百五十沓烏樏。

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張湛好於齋前種松柏;時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時人謂:「張屋下陳尸,袁道上行殯。」

羅友作荊州從事,桓宣武為王車騎集別,友進,坐良久,辭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聞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無事可咨。今已飽,不復須駐。」了無慚色。

張驎酒後挽歌甚淒苦,桓車騎曰:「卿非田橫門人,何乃頓爾至致?」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王衛軍云:「酒正自引人著勝地。」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荻渚。王大服散後已小醉,往看桓。桓為設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王歎曰:「靈寶故自達。」

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

王佛大歎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王長史登茅山,大慟哭曰:「琅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

簡傲第二十四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杯,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

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於時賢俊者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後來,值康不在,喜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

陸士衡初入洛,咨張公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陸既往,劉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禮畢,初無他言,唯問:「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王平子出為荊州,王太尉及時賢送者傾路。時庭中有大樹,上有鵲巢,平子脫衣巾,徑上樹取鵲子,涼衣拘閡樹枝,便復脫去。得鵲子還下弄,神色自若,傍若無人。

高坐道人於丞相坐,恆偃臥其側。見卞令,肅然改容,云:「彼是禮法人。」

桓宣武作徐州,時謝奕為晉陵,先粗經虛懷,而乃無異常。及桓還荊州,將西之間,意氣甚篤,奕弗之疑。唯謝虎子婦王悟其旨,每曰:「桓荊州有意殊異,必與晉陵俱西矣。」俄而引奕為司馬。奕既上,猶推布衣交,在溫坐,岸幘嘯詠,無異常日。宣武每曰:「我方外司馬。」遂因酒,轉無朝夕禮。桓舍入內,奕輒復隨去。後至奕醉,溫往主許避之。主曰:「君無狂司馬,我何由得相見?」

謝萬在兄前,欲起索便器。於時阮思曠在坐,曰:「新出門戶,篤而無禮。」

謝中郎是王藍田女婿。嘗著白綸巾,肩輿徑至揚州聽事見王,直言曰:「人言君侯痴,君侯信自痴。」藍田曰:「非無此論,但晚令耳。」

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又問:「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謝公嘗與謝萬共出西,過吳郡,阿萬欲相與共萃王恬許,太傅云:「恐伊不必酬汝,意不足爾。」萬猶苦要,太傅堅不回,萬乃獨往。坐少時,王便入門內,謝殊有欣色,以為厚待己。良久,乃沐頭散髮而出,亦不坐,仍據胡床,在中庭曬頭,神氣傲邁,了無相酬對意。謝於是乃還,未至船,逆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爾。」

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

謝萬北征,常以嘯詠自高,未嘗撫慰眾士。謝公甚器愛萬,而審其必敗,乃俱行。從容謂萬曰:「汝為元帥,宜數喚諸將宴會,以說眾心。」萬從之。因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如意指四座云:「諸君皆是勁卒。」諸將甚忿恨之。謝公欲深著恩信,自隊主將帥以下,無不身造,厚相遜謝。及萬事敗,軍中因欲除之,復云:「當為隱士。」故幸而得免。

王子敬兄弟見郗公,躡履問訊,甚修外生禮。及嘉賓死,皆著高屐,儀容輕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賓不死,鼠輩敢爾!」

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詠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

王子敬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徑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而王游歷既畢,指麾好惡,傍若無人。顧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之傖耳!」便驅其左右出門。王獨在輿上,回轉顧望,左右移時不至,然後令送著門外,怡然不屑。

排調第二十五

諸葛瑾為豫州,遣別駕到臺,語云:「小兒知談,卿可與語。」連往詣恪,恪不與相見。後於張輔吳坐中相遇,別駕喚恪:「咄咄郎君!」恪因嘲之曰:「豫州亂矣,何咄咄之有?」答曰:「君明臣賢,未聞其亂。」恪曰:「昔唐堯在上,四凶在下。」答曰:「非唯四凶,亦有丹朱。」於是一坐大笑。

晉文帝與二陳共車,過喚鍾會同載,即駛車委去。比出,已遠。既至,因嘲之曰:「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會答曰:「矯然懿實,何必同羣?」帝復問會:「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堯、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時之懿士。」

鍾毓為黃門郎,有機警,在景王坐燕飲。時陳羣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對曰:「古之懿士。」顧謂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羣而不黨。」

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後往,步兵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可敗邪?」

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帝悔之。

孫子荊年少時欲隱,語王武子「當枕石漱流」,誤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

頭責秦子羽云:「子曾不如太原溫顒,潁川荀

,范陽張華,士卿劉許,義陽鄒湛,河南鄭詡。此數子者,或謇吃無宮商,或尪陋希言語,或淹伊多姿態,或喧嘩少智諝,或口如含膠飴,或頭如巾齏杵。而猶以文采可觀,意思詳序,攀龍附鳳,並登天府。」

王渾與婦鍾氏共坐,見武子從庭過,渾欣然謂婦曰:「生兒如此,足慰人意。」婦笑曰:「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故可不啻如此!」

荀鳴鶴、陸士龍二人未相識,俱會張茂先坐。張令共語,以其並有大才,可勿作常語。陸舉手曰:「雲間陸士龍。」荀答曰:「日下荀鳴鶴。」陸曰:「既開青雲睹白雉,何不張爾弓,布爾矢?」荀答曰:「本謂雲龍騤騤,定是山鹿野麋,獸弱駑強,是以發遲。」張乃撫掌大笑。

陸太尉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陸還遂病。明日,與王箋云:「昨食酪小過,通夜委頓。民雖吳人,幾為傖鬼。」

元帝皇子生,普賜羣臣。殷洪喬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勛焉,而猥頒厚賚。」中宗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勛邪!」

諸葛令、王丞相共爭姓族先後。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

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棋局,曰:「何乃渹?」劉既出,人問見王公云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吳語耳。」

王公與朝士共飲酒,舉琉璃碗謂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謂之寶器,何邪?」答曰:「此碗英英,誠為清徹,所以為寶耳。」

謝幼輿謂周侯曰:「卿類社樹,遠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視之,其根則羣狐所托,下聚溷而已!」答曰:「枝條拂青天,不以為高;羣狐亂其下,不以為濁。聚溷之穢,卿之所保,何足自稱!」

王長豫幼便和令,丞相愛恣甚篤。每共圍棋,丞相欲舉行,長豫按指不聽。丞相曰:「詎得爾?相與似有瓜葛。」

明帝問周伯仁:「真長何如人?」答曰:「故是千斤犗特。」王公笑其言。伯仁曰:「不如卷角牸,有盤辟之好。」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無物,然容卿輩數百人。」

干寶向劉真長敍其搜神記,劉曰:「卿可謂鬼之董狐。」

許思文往顧和許,顧先在帳中眠,許至,便徑就床角枕共語。既而喚顧共行,顧乃命左右取杭上新衣,易己體上所著。許笑曰:「卿乃復有行來衣乎?」

康僧淵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調之,僧淵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

何次道往瓦官寺禮拜甚勤,阮思曠語之曰:「卿志大宇宙,勇邁終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見推?」阮曰:「我圖數千戶郡,尚不能得;卿乃圖作佛,不亦大乎?」

庾征西大舉征胡,既成行,止鎮襄陽。殷豫章與書,送一折角如意以調之。庾答書曰:「得所致,雖是敗物,猶欲理而用之。」

桓大司馬乘雪欲獵,先過王、劉諸人許。真長見其裝束單急,問:「老賊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為此,卿輩亦那得坐談?」

褚季野問孫盛:「卿國史何當成?」孫云:「久應竟,在公無暇,故至今日。」褚曰:「古人述而不作,何必在蠶室中!」

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後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

初,謝安在東山居,布衣,時兄弟已有富貴者,翕集家門,傾動人物。劉夫人戲謂安曰:「大丈夫不當如此乎?」謝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

支道林因人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買山而隱。」

王、劉每不重蔡公。二人嘗詣蔡,語良久,乃問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劉相目而笑曰:「公何處不如?」答曰:「夷甫無君輩客。」

張吳興年八歲,虧齒,先達知其不常,故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

謝公始有東山之志,後嚴命屢臻,勢不獲已,始就桓公司馬。於時人有餉桓公藥草,中有遠志。公取以問謝:「此藥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謝未即答。時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甚有愧色。桓公目謝而笑曰:「郝參軍此過乃不惡,亦極有會。」

庾園客詣孫監,值行,見齊莊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試之,曰:「孫安國何在?」即答曰:「庾稺恭家。」庾大笑曰:「諸孫大盛,有兒如此!」又答曰:「未若諸庾之翼翼。」還,語人曰:「我故勝,得重喚奴父名。」

范玄平在簡文坐,談欲屈,引王長史曰:「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力所能助!」

郝隆為桓公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不能者罰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罰,既飲,攬筆便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蠻名魚為娵隅。」桓公曰:「作詩何以作蠻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

袁羊嘗詣劉恢,恢在內眠未起。袁因作詩調之曰:「角枕粲文茵,錦衾爛長筵。」劉尚晉明帝女,主見詩不平,曰:「袁羊,古之遺狂!」

殷洪遠答孫興公詩云:「聊復放一曲。」劉真長笑其語拙,問曰:「君欲云那放?」殷曰:「

臘亦放,何必其鎗鈴邪?」

桓公既廢海西,立簡文。侍中謝公見桓公,拜,桓驚笑曰:「安石,卿何事至爾?」謝曰:「未有君拜於前,臣立於後!」

郗重熙與謝公書道:「王敬仁聞一年少懷問鼎,不知桓公德衰?為復後生可畏?」

張蒼梧是張憑之祖,嘗語憑父曰:「我不如汝。」憑父未解所以,蒼梧曰:「汝有佳兒。」憑時年數歲,斂手曰:「阿翁,詎宜以子戲父!」

習鑿齒、孫興公未相識,同在桓公坐。桓語孫:「可與習參軍共語。」孫云:「蠢爾蠻荊,敢與大邦為仇!」習云:「薄伐獫狁,至於太原。」

桓豹奴是王丹陽外生,形似其舅,桓甚諱之。宣武云:「不恆相似,時似耳。桓似是形,時似是神。」桓逾不說。

王子猷詣謝萬,林公先在坐,瞻矚甚高。王曰:「若林公鬚髮並全,神情當復勝此不?」謝曰:「唇齒相須,不可以偏亡。鬚髮何關於神明?」林公意甚惡,曰:「七尺之軀,今日委君二賢。」

郗司空拜北府,王黃門詣郗門拜,云:「應變將略,非其所長。」驟詠之不已。郗倉謂嘉賓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語殊不遜,深不可容!」嘉賓曰:「此是陳壽作諸葛評,人以汝家比武侯,復何所言!」

王子猷詣謝公,謝曰:「云何七言詩?」子猷承問,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

王文度、范榮期俱為簡文所要。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將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後。王因謂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范曰:「洮之汰之,沙礫在後。」

劉遵祖少為殷中軍所知,稱之於庾公,庾公甚忻然,便取為佐。既見,坐之獨榻上與語。劉爾日殊不稱,庾小失望,遂名之為「羊公鶴」。昔羊叔子有鶴善舞,嘗向客稱之,客試使趨來,氃氋而不肯舞,故稱比之。

魏長齊雅有體量,而才學非所經。初宦當出,虞存嘲之曰:「與卿約法三章:談者死,文筆者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無忤於色。

郗嘉賓書與袁虎,道戴安道、謝居士云:「恆任之風,當有所弘耳。」以袁無恆,故以此激之。

范啟與郗嘉賓書曰:「子敬舉體無饒縱,掇皮無餘潤。」郗答曰:「舉體無餘潤,何如舉體非真者?」范性矜假多煩,故嘲之。

二郗奉道,二何奉佛,皆以財賄。謝中郎云:「二郗諂於道,二何佞於佛。」

王文度在西州,與林法師講,韓、孫諸人並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孫興公曰:「法師今日如著弊絮在荊棘中,觸地掛閡。」

范容期見郗超俗情不淡,戲之曰:「夷、齊、巢、許,一詣垂名。何必勞神苦形,支策據梧邪?」郗未答,韓康伯曰:「何不使游刃皆虛?」

簡文在殿上行,右軍與孫興公在後。右軍指簡文語孫曰:「此啖名客。」簡文顧曰:「天下自有利齒兒。」後王光祿作會稽,謝車騎出曲阿祖之。王孝伯罷秘書丞,在坐,謝言及此事,因視孝伯曰:「王丞齒似不鈍。」王曰。「不鈍,頗亦驗。」

謝遏夏月嘗仰臥,謝公清晨卒來,不暇著衣,跣出屋外,方躡履問訊。公曰:「汝可謂前倨而後恭。」

顧長康作殷荊州佐,請假還東。爾時例不給布帆,顧苦求之,乃得。發至破冢,遭風大敗。作箋與殷云:「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穩,布帆無恙。」

苻朗初過江,王咨議大好事,問中國人物及風土所生,終無極已,朗大患之。次復問奴婢貴賤,朗曰:「謹厚有識中者,乃至十萬;無意為奴婢問者,止數千耳。」

東府客館是版屋。謝景重詣太傅,時賓客滿中,初不交言,直仰視云:「王乃復西戎其屋。」

顧長康啖甘蔗,先食尾。人問所以,云:「漸至佳境。」

孝武屬王珣求女婿,曰:「王敦、桓溫,磊砢之流,既不可復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須。正如真長、子敬比,最佳。」珣舉謝混。後袁山松欲擬謝婚,王曰:「卿莫近禁臠!」

桓南郡與殷荊州語次,因共作了語。顧愷之曰:「火燒平原無遺燎。」桓曰:「白布纏棺豎旒旐。」殷曰:「投魚深淵放飛鳥。」次復作危語。桓曰:「矛頭淅米劍頭炊。」殷曰:「百歲老翁攀枯枝。」顧曰:「井上轆轤臥嬰兒。」殷有一參軍在坐,云:「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

桓玄出射,有一劉參軍與周參軍朋賭,垂成,唯少一破。劉謂周曰:「卿此起不破,我當撻卿。」周曰:「何至受卿撻?」劉曰:「伯禽之貴,尚不免撻,而況於卿!」周殊無忤色。桓語庾伯鸞曰:「劉參軍宜停讀書,周參軍且勤學問。」

桓南郡與道曜講老子,王侍中為主簿,在坐。桓曰:「王主簿可顧名思義。」王未答,且大笑。桓曰:「王思道能作大家兒笑。」

祖廣行恆縮頭。詣桓南君,始下車,桓曰:「天甚晴朗,祖參軍如從屋漏中來。」

桓玄素輕桓崖,崖在京下有好桃,玄連就求之,遂不得佳者。玄與殷仲文書,以為嗤笑曰:「德之休明,肅慎貢其楛矢;如其不爾,籬壁間物亦不可得也。」

輕詆第二十六

王太尉問眉子:「汝叔名士,何以不相推重?」眉子曰:「何有名士終日妄語?」

庾元規語周伯仁:「諸人皆以君方樂。」周曰:「何樂?謂樂毅邪?」庾曰:「不爾,樂令耳。」周曰:「何乃刻畫無鹽,以唐突西子也。」

深公云:「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許。」

庾公權重,足傾王公。庾在石頭,王在冶城坐,大風揚塵,王以扇拂塵曰:「元規塵污人!」

王右軍少時甚澀訥。在大將軍許,王、庾二公後來,右軍便起欲去,大將軍留之曰:「爾家司空、元規,復何所難?」

王丞相輕蔡公,曰:「我與安期、千里共游洛水邊,何處聞有蔡充兒?」

褚太傅初渡江,嘗入東,至金昌亭,吳中豪右燕集亭中。褚公雖素有重名,於時造次不相識別,敕左右多與茗汁,少著粽,汁盡輒益,使終不得食。褚公飲訖,徐舉手共語云:「褚季野。」於是四坐驚散,無不狼狽。

王右軍在南,丞相與書,每歎子侄不令,云:「虎豚、虎犢,還其所如。」

褚太傅南下,孫長樂於船中視之。言次,及劉真長死,孫流涕,因諷詠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褚大怒,曰:「真長平生,何嘗相比數,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孫回泣向褚曰:「卿當念我!」時咸笑其才而性鄙。

謝鎮西書與殷揚州,為真長求會稽,殷答曰:「真長標同伐異,俠之大者。常謂使君降階為甚,乃復為之驅馳邪?」

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虎率爾對曰:「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桓公凜然作色,顧謂四坐曰:「諸君頗聞劉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於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荊州,烹以饗士卒,於時莫不稱快。」意以況袁。四座既駭,袁亦失色。

袁虎、伏滔同在桓公府,桓公每游燕,輒命袁、伏。袁甚恥之,恆歎曰:「公之厚意,未足以榮國士,與伏滔比肩,亦何辱如之!」

高柔在東,甚為謝仁祖所重。既出,不為王、劉所知。仁祖曰:「近見高柔大自敷奏,然未有所得。」真長云:「故不可在偏地居,輕在角

中,為人作議論。」高柔聞之,云:「我就伊無所求。」人有向真長學此言者,真長曰:「我實亦無可與伊者。」然游燕猶與諸人書:「可要安固。」安固者,高柔也。

劉尹、江虨、王叔虎、孫興公同坐,江、王有相輕色。虨以手歙叔虎云:「酷吏!」詞色甚強。劉尹顧謂:「此是瞋邪?非特是醜言聲、拙視瞻。」

孫綽作列仙商丘子贊曰:「所牧何物?殆非真豬。儻遇風雲,為我龍攄。」時人多以為能。王藍田語人云:「近見孫家兒作文,道『何物』、『真豬』也。」

桓公欲遷都,以張拓定之業。孫長樂上表諫,此議甚有理。桓見表心服,而忿其為異。令人致意孫云:「君何不尋遂初賦,而強知人家國事!」

孫長樂兄弟就謝公宿,言至款雜。劉夫人在壁後聽之,具聞其語。謝公明日還,問昨客何似,劉對曰:「亡兄門未有如此賓客。」謝深有愧色。

簡文與許玄度共語,許云:「舉君親以為難。」簡文便不復答,許去後而言曰:「玄度故可不至於此!」

謝萬壽春敗後還,書與王右軍云:「慚負宿顧。」右軍推書曰:「此禹、湯之戒。」

蔡伯喈睹睞笛椽,孫興公聽妓,振且擺折。王右軍聞,大嗔曰:「三祖壽樂器,虺瓦弔,孫家兒打折。」

王中郎與林公絕不相得。王謂林公詭辯,林公道王云:「著膩顏帢,

布單衣,挾左傳,逐鄭康成車後。問是何物塵垢囊!」

孫長樂作王長史誄云:「余與夫子,交非勢利,心猶澄水,同此玄味。」王孝伯見曰:「才士不遜,亡祖何至與此人周旋!」

謝太傅謂子侄曰:「中郎始是獨有千載!」車騎曰:「中郎衿抱未虛,復那得獨有?」

庾道季詫謝公曰:「裴郎云『謝安謂裴郎乃可不惡,何得為復飲酒?』裴郎又云:『謝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馬,略其玄黃,取其俊逸。』」謝公云:「都無此二語,裴自為此辭耳。」庾意甚不以為好,因陳東亭經酒壚下賦。讀畢,都不下賞裁,直云:「君乃復作裴氏學!」於此語林遂廢。今時有者,皆是先寫,無復謝語。

王北中郎不為林公所知,乃著論沙門不得為高士論,大略云:「高士必在於縱心調暢。沙門雖云俗外,反更束於教,非情性自得之謂也。」

人問顧長康:「何以不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

殷顗、庾恆並是謝鎮西外孫。殷少而率悟,庾每不推。嘗俱詣謝公,謝公熟視殷,曰:「阿巢故似鎮西。」於是庾下聲語曰:「定何似?」謝公續復云:「巢頰似鎮西。」庾復云:「頰似,足作健不?」

舊目韓康伯將肘無風骨。

苻宏叛來歸國,謝太傅每加接引。宏自以有才,多好上人,坐上無折之者。適王子猷來,太傅使共語。子猷直孰視良久,回語太傅云:「亦復竟不異人。」宏大慚而退。

支道林入東,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見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羣白頸烏,但聞喚啞啞聲。」

王中郎舉許玄度為吏部郎,郗重熙曰:「相王好事,不可使阿訥在坐頭。」

王興道謂謝望蔡:「霍霍如失鷹師。」

桓南郡每見人不快,輒嗔云:「君得哀家梨,當復不烝食不?」

假譎第二十七

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因潛入主人園中,夜叫呼云:「有偷兒賊!」青廬中人皆出觀,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婦,與紹還出。失道,墜枳棘中,紹不能得動。復大叫云:「偷兒在此!」紹遑迫自擲出,遂以俱免。

魏武行役,失汲道,軍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饒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聞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輒心動。」因語所親小人曰:「汝懷刃密來我側,我必說心動,執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無他,當厚相報。」執者信焉,不以為懼,遂斬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為實,謀逆者挫氣矣。

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覺。左右宜深慎此!」後陽眠,所幸一人竊以被覆之,因便斫殺。自爾每眠,左右莫敢近者。

袁紹年少時,曾遣人夜以劍擲魏武,少下,不著。魏武揆之,其後來必高,因帖臥床上,劍至果高。

王大將軍既為逆,頓軍姑孰。晉明帝以英武之才,猶相猜憚,乃著戎服,騎巴賨馬,賫一金馬鞭,陰察軍形勢。未至十餘里,有一客姥居店賣食,帝過愒之,謂姥曰:「王敦舉兵圖逆,猜害忠良,朝廷駭懼,社稷是憂。故劬勞晨夕,用相覘察。恐行迹危露,或致狼狽。追迫之日,姥其匿之。」便與客姥馬鞭而去,行敦營匝而出。軍士覺,曰:「此非常人也!」敦臥心動,曰:「此必黃鬚鮮卑奴來!」命騎追之,已覺多許里,追士因問向姥:「不見一黃鬚人騎馬度此邪?」姥曰:「去已久矣,不可復及。」於是騎人息意而反。

王右軍年減十歲時,大將軍甚愛之,恆置帳中眠。大將軍嘗先出,右軍猶未起。須臾,錢鳳入,屏人論事,都忘右軍在帳中,便言逆節之謀。右軍覺,既聞所論,知無活理,乃剔吐污頭面被褥,詐孰眠。敦論事造半,方憶右軍未起,相與大驚曰:「不得不除之!」及開帳,乃見吐唾從橫,信其實孰眠,於是得全。於時稱其有智。

陶公自上流來赴蘇峻之難,令誅庾公,謂必戮庾,可以謝峻。庾欲奔竄則不可,欲會恐見執,進退無計。溫公勸庾詣陶,曰:「卿但遙拜,必無他,我為卿保之。」庾從溫言詣陶,至,便拜。陶自起止之,曰:「庾元規何緣拜陶士行?」畢,又降就下坐,陶又自要起同坐。坐定,庾乃引咎責躬,深相遜謝,陶不覺釋然。

溫公喪婦。從姑劉氏,家值亂離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屬公覓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難得,但如嶠比云何?」姑云:「喪敗之餘,乞粗存活,便足慰吾餘年,何敢希汝比?」卻後少日,公報姑云:「已覓得婚處,門地粗可,婿身名宦,盡不減嶠。」因下玉鏡臺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禮,女以手披紗扇,撫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鏡臺,是公為劉越石長史北征劉聰所得。

諸葛令女,庾氏婦,既寡,誓云不復重出。此女性甚正強,無有登車理。恢既許江思玄婚,乃移家近之。初誑女云:「宜徙於是。」家人一時去,獨留女在後。比其覺,已不復得出。江郎莫來,女哭詈彌甚,積日漸歇。江虨暝入宿,恆在對床上。後觀其意轉帖,虨乃詐厭,良久不悟,聲氣轉急。女乃呼婢云:「喚江郎覺!」江於是躍來就之,曰:「我自是天下男子,厭何預卿事而見喚邪?既爾相關,不得不與人語。」女默然而慚,情義遂篤。

愍度道人始欲過江,與一傖道人為侶,謀曰:「用舊義往江東,恐不辦得食。」便共立心無義。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講義積年。後有傖人來,先道人寄語云:「為我致意愍度,無義那可立?治此計,權救饑爾,無為遂負如來也!」

王文度弟阿智,惡乃不翅,當年長而無人與婚。孫興公有一女,亦僻錯,又無嫁娶理,因詣文度,求見阿智。既見,便陽言:「此定可,殊不如人所傳,那得至今未有婚處?我有一女,乃不惡,但吾寒士,不宜與卿計,欲令阿智娶之。」文度欣然而啟藍田云:「興公向來,忽言欲與阿智婚。」藍田驚喜。既成婚,女之頑嚚,欲過阿智。方知興公之詐。

范玄平為人好用智數,而有時以多數失會。嘗失官居東陽,桓大司馬在南州,故往投之。桓時方欲招起屈滯,以傾朝廷,且玄平在京,素亦有譽,桓謂遠來投己,喜躍非常。比入至庭,傾身引望,語笑歡甚。顧謂袁虎曰:「范公且可作太常卿。」范裁坐,桓便謝其遠來意。范雖實投桓,而恐以趨時損名,乃曰:「雖懷朝宗,會有亡兒瘞在此,故來省視。」桓悵然失望,向之虛佇,一時都盡。

謝遏年少時,好著紫羅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傷其意,乃譎與賭,得即燒之。

黜免第二十八

諸葛宏在西朝,少有清譽,為王夷甫所重,時論亦以擬王。後為繼母族黨所讒,誣之為狂逆。將遠徙,友人王夷甫之徒詣檻車與別。宏問:「朝廷何以徙我?」王曰:「言卿狂逆。」宏曰:「逆則應殺,狂何所徙。」

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餘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

殷中軍被廢,在信安,終日恆書空作字。揚州吏民尋義逐之,竊視,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桓公坐有參軍椅蒸薤不時解,共食者又不助,而掎終不放,舉座皆笑。桓公曰:「同盤尚不相助,況復危難乎?」敕令免官。

殷中軍廢後,恨簡文曰:「上人著百尺樓上,儋梯將去。」

鄧竟陵免官後赴山陵,過見大司馬桓公,公問之曰:「卿何以更瘦?」鄧曰:「有愧於叔達,不能不恨於破甑!」

桓宣武既廢太宰父子,仍上表曰:「應割近情,以存遠計。若除太宰父子,可無後憂。」簡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況過於言。」宣武又重表,辭轉苦切。簡文更答曰:「若晉室靈長,明公便宜奉行此詔;如大運去矣,請避賢路!」桓公讀詔,手戰流汗,於此乃止。太宰父子遠徙新安。

桓玄敗後,殷仲文還為大司馬咨議,意似二三,非復往日。大司馬府聽前有一老槐,甚扶疏。殷因月朔,與眾在聽,視槐良久,歎曰:「槐樹婆娑,無復生意!」

殷仲文既素有名望,自謂必當阿衡朝政。忽作東陽太守,意甚不平,及之郡,至富陽,慨然歎曰:「看此山川形勢,當復出一孫伯符!」

儉嗇第二十九

和嶠性至儉,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與不過數十。王武子因其上直,率將少年能食之者,持斧詣園,飽共啖畢,伐之,送一車枝與和公,問曰:「何如君李?」和既得,唯笑而已。

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後更責之。

司徒王戎既貴且富,區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契疏鞅掌,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

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恆鑽其核。

王戎女適裴頠,貸錢數萬。女歸,戎色不說,女遽還錢,乃釋然。

衛江州在尋陽,有知舊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餉王不留行一斤,此人得餉,便命駕。李弘範聞之,曰:「家舅刻薄,乃復驅使草木。」

王丞相儉節,帳下甘果盈溢不散。涉春爛敗,都督白之,公令舍去,曰:「慎不可令大郎知。」

蘇峻之亂,庾太尉南奔見陶公,陶公雅相賞重。陶性儉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陶問:「用此何為?」庾云:「故可種。」於是大歎庾非唯風流,兼有治實。

郗公大聚斂,有錢數千萬,嘉賓意甚不同。常朝旦問訊,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語移時,遂及財貨事。郗公曰:「汝正當欲得吾錢耳!」乃開庫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謂損數百萬許,嘉賓遂一日乞與親友、周旋略盡。郗公聞之,驚怪不能已已。

汰侈第三十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沉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石崇廁,常有十餘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羣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

武帝嘗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饌,並用琉璃器。婢子百餘人,皆綾羅褲𧟌,以手擎飲食。蒸豚肥美,異於常味。帝怪而問之。答曰:「以人乳飲豚。」帝甚不平,食未畢,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王君夫以𥹋糒澳釜,石季倫用蠟燭作炊。君夫作紫絲布步障碧綾裏四十里,石崇作錦步障五十里以敵之。石以椒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

石崇為客作豆粥,咄嗟便辦。恆冬天得韭蓱䪡。又牛形狀氣力不勝王愷牛,而與愷出游,極晚發,爭入洛城,崇牛數十步後迅若飛禽,愷牛絕走不能及。每以此三事搤腕。乃密貨崇帳下都督及御車人,問所以。都督曰:「豆至難煮,唯豫作熟末,客至,作白粥以投之。韭蓱䪡是搗韭根,雜以麥苗爾。」復問馭人牛所以駛。馭人云:「牛本不遲,由將車人不及,制之爾。急時聽偏轅,則駛矣。」愷悉從之,遂爭長。石崇後聞,皆殺告者。

王君夫有牛,名「八百里駁」,常瑩其蹄角。王武子語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賭卿牛,以千萬對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謂駿物無有殺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卻據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來。須臾,炙至,一臠便去。

王君夫嘗責一人無服餘衵,因直內著曲閣重閨裏,不聽人將出。遂饑經日,迷不知何處去。後因緣相為,垂死,乃得出。

石崇與王愷爭豪,並窮綺麗以飾輿服。武帝,愷之甥也,每助愷。嘗以一珊瑚樹高二尺許賜愷,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訖,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疾己之寶,聲色甚厲。崇曰:「不足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幹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愷許比甚眾。愷惘然自失。

王武子被責,移第北邙下。於時人多地貴,濟好馬射,買地作埒,編錢匝地竟埒。時人號曰「金溝」。

石崇每與王敦入學戲,見顏、原像而歎曰:「若與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間!」王曰:「不知餘人云何,子貢去卿差近。」石正色云:「士當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瓮牖語人!」

彭城王有快牛,至愛惜之。王太尉與射,賭得之。彭城王曰:「君欲自乘,則不論;若欲啖者,當以二十肥者代之。既不廢啖,又存所愛。」王遂殺啖。

王右軍少時,在周侯末坐,割牛心啖之。於此改觀。

忿狷第三十一

魏武有一妓,聲最清高,而情性酷惡。欲殺則愛才,欲置則不堪。於是選百人一時俱教。少時果有一人聲及之,便殺惡性者。

王藍田性急。嘗食鷄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鷄子於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碾之,又不得。瞋甚,復於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王右軍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

王司州嘗乘雪往王螭許。司州言氣少有牾逆於螭,便作色不夷。司州覺惡,便輿床就之,持其臂曰:「汝詎復足與老兄計?」螭撥其手曰:「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

桓宣武與袁彥道樗蒱。袁彥道齒不合,遂厲色擲去五木。溫太真云:「見袁生遷怒,知顏子為貴。」

謝無奕性粗強,以事不相得,自往數王藍田,肆言極罵。王正色面壁不敢動。半日,謝去,良久,轉頭問左右小吏曰:「去未?」答云:「已去。」然後復坐。時人歎其性急而能有所容。

王令詣謝公,值習鑿齒已在坐,當與並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與對榻。去後,語胡兒曰:「子敬實自清立,但人為爾,多矜咳,殊足損其自然。」

王大、王恭嘗俱在何僕射坐,恭時為丹陽尹,大始拜荊州。訖將乖之際,大勸恭酒,恭不為飲,大強逼之,轉苦,便各以裙帶繞手。恭府近千人,悉呼入齋;大左右雖少,亦命前,意便欲相殺。何僕射無計,因起排坐二人之間,方得分散。所謂勢利之交,古人羞之。

桓南郡小兒時,與諸從兄弟各養鵝共鬥。南郡鵝每不如,甚以為忿。乃夜往鵝欄間,取諸兄弟鵝悉殺之。既曉,家人咸以驚駭,云是變怪,以白車騎。車騎曰:「無所致怪,當是南郡戲耳!」問,果如之。

讒險第三十二

王平子形甚散朗,內實勁俠。

袁悅有口才,能短長說,亦有精理。始作謝玄參軍,頗被禮遇。後丁艱,服除還都,唯賫戰國策而已。語人曰:「少年時讀論語、老子,又看莊、易,此皆是病痛事,當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戰國策。」既下,說司馬孝文王,大見親待,幾亂機軸,俄而見誅。

孝武甚親敬王國寶及王雅。雅薦王珣於帝,帝欲見之。嘗夜與國寶及雅相對,帝微有酒色,令喚珣,垂至,已聞卒傳聲。國寶自知才出珣下,恐傾奪要寵,因曰:「王珣當今名流,陛下不宜有酒色見之,自可別詔召之。」帝然其言,心以為忠,遂不見珣。

王緒數讒殷荊州於王國寶,殷甚患之,求術於王東亭。曰:「卿但數詣王緒,往輒屏人,因論它事。如此,則二王之好離矣。」殷從之。國寶見王緒,問曰:「比與仲堪屏人何所道?」緒云:「故是常往來,無它所論。」國寶謂緒於己有隱,果情好日疏,讒言以息。

尤悔第三十三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驍壯,因在卞太后閣共圍棋,並啖棗。文帝以毒置諸棗蒂中,自選可食者而進,王弗悟,遂雜進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預敕左右毀瓶罐,太后徒跣趨井,無以汲,須臾遂卒。復欲害東阿,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復殺我東阿。」

王渾後妻,琅邪顏氏女。王時為徐州刺史,交禮拜訖,王將答拜,觀者咸曰:「王侯州將,新婦州民,恐無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禮,恐非夫婦;不為之拜,謂為顏妾。顏氏恥之。以其門貴,終不敢離。

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歎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

劉琨善能招延,而拙於撫御。一日雖有數千人歸投,其逃散而去亦復如此,所以卒無所建。

王平子始下,丞相語大將軍:「不可復使羌人東行。」平子面似羌。

王大將軍起事,丞相兄弟詣闕謝。周侯深憂諸王,始入,甚有憂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過不應。既入,苦相存救。既釋,周大說,飲酒。及出,諸王故在門。周曰:「今年殺諸賊奴,當取金印如斗大繫肘後。」大將軍至石頭,問丞相曰:「周侯可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問:「可為尚書令不?」又不應。因云:「如此,唯當殺之耳!」復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後知周侯救己,歎曰:「我不殺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負此人!」

王導、溫嶠俱見明帝,帝問溫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溫未答頃,王曰:「溫嶠年少未諳,臣為陛下陳之。」王乃具敍宣王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貴鄉公事。明帝聞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長!」

王大將軍於眾坐中曰:「諸周由來未有作三公者。」有人答曰:「唯周侯邑五馬領頭而不克。」大將軍曰:「我與周洛下相遇,一面頓盡。值世紛紜,遂至於此!」因為流涕。

溫公初受劉司空使勸進,母崔氏固駐之,嶠絕裾而去。迄於崇貴,鄉品猶不過也。每爵,皆發詔。

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執辭愈固。庾每詣周,庾從南門入,周從後門出。庾嘗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對終日。庾從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強飯,極歡;並語世故,約相推引,同佐世之任。既仕,至護軍二千石,而不稱意。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為庾元規所賣!」一歎,遂發背而卒。

阮思曠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兒年未弱冠,忽被篤疾。兒既是偏所愛重,為之祈請三寶,晝夜不懈。謂至誠有感者,必當蒙佑。而兒遂不濟。於是結恨釋氏,宿命都除。

桓宣武對簡文帝,不甚得語。廢海西後,宜自申敍,乃豫撰數百語,陳廢立之意。既見簡文,簡文便泣下數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

謝太傅於東船行,小人引船,或遲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從橫,撞人觸岸。公初不呵譴,人謂公常無嗔喜。曾送兄征西葬還,日莫雨駛,小人皆醉,不可處分。公乃於車中手取車柱撞馭人,聲色甚厲。夫以水性沉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無得保其夷粹。

簡文見田稻,不識,問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簡文還,三日不出,云:「寧有賴其末而不識其本?」

桓車騎在上明畋獵,東信至,傳淮上大捷。語左右云:「羣謝年少大破賊。」因發病薨。談者以為此死賢於讓揚之荊。

桓公初報破殷荊州,曾講論語,至「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玄意色甚惡。

紕漏第三十四

王敦初尚主,如廁,見漆箱盛乾棗,本以塞鼻,王謂廁上亦下果,食遂至盡。既還,婢擎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飲之,謂是乾飯。羣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元皇初見賀司空,言及吳時事,問:「孫皓燒鋸截一賀頭,是誰?」司空未得言,元皇自憶曰:「是賀劭。」司空流涕曰:「臣父遭遇無道,創巨痛深,無以仰答明詔。」元皇愧慚,三日不出。

蔡司徒渡江,見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頓,方知非蟹。後向謝仁祖說此事,謝曰:「卿讀爾雅不熟,幾為勸學死。」

任育長年少時,甚有令名。武帝崩,選百二十挽郎,一時之秀彥,育長亦在其中。王安豐選女婿,從挽郎搜其勝者,且擇取四人,任猶在其中。童少時,神明可愛,時人謂育長影亦好。自過江,便失志。王丞相請先度時賢共至石頭迎之,猶作疇日相待,一見便覺有異。坐席竟,下飲,便問人云:「此為茶為茗?」覺有異色,乃自申明云:「向問飲為熱為冷耳。」嘗行從棺邸下度,流涕悲哀。王丞相聞之曰:「此是有情痴。」

謝虎子嘗上屋熏鼠。胡兒既無由知父為此事,聞人道「痴人有作此者」,戲笑之,時道此,非復一過。太傅既了己之不知,因其言次,語胡兒曰:「世人以此謗中郎,亦言我共作此。」胡兒懊熱,一月日閉齋不出。太傅虛托引己之過,以相開悟,可謂德教。

殷仲堪父病虛悸,聞床下蟻動,謂是牛鬥。孝武不知是殷公,問仲堪:「有一殷,病如此不?」仲堪流涕而起曰:「臣進退維谷。」

虞嘯父為孝武侍中,帝從容問曰:「卿在門下,初不聞有所獻替。」虞家富春,近海,謂帝望其意氣,對曰:「天時尚暖,

魚蝦

未可致,尋當有所上獻。」帝撫掌大笑。

王大喪後,朝論或云國寶應作荊州。國寶主簿夜函白事云:「荊州事已行。」國寶大喜,其夜開閤喚綱紀,話勢雖不及作荊州,而意色甚恬。曉遣參問,都無此事。即喚主簿數之曰:「卿何以誤人事邪?」

惑溺第三十五

魏甄后惠而有色,先為袁熙妻,甚獲寵。曹公之屠鄴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已將去。」公曰:「今年破賊正為奴。」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以是獲譏於世。奉倩曰:「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裴令聞之,曰:「此乃是興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後人未昧此語。」

賈公閭後妻郭氏酷妒。有男兒名黎民,生載周,充自外還,乳母抱兒在中庭,兒見充喜踴,充就乳母手中嗚之。郭遙望見,謂充愛乳母,即殺之。兒悲思啼泣,不飲它乳,遂死。郭後終無子。

孫秀降晉,晉武帝厚存寵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篤。妻嘗妒,乃罵秀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復入。蒯氏大自悔責,請救於帝。時大赦,羣臣咸見。既出,帝獨留秀,從容謂曰:「天下曠蕩,蒯夫人可得從其例不?」秀免冠而謝,遂為夫婦如初。

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於青瑣中看,見壽,說之,恆懷存想,發於吟詠。後婢往壽家,具述如此,並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蹻捷絕人,逾牆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說暢有異於常。後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歷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餘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牆重密,門閤急峻,何由得爾?乃託言有盜,令人修牆。使反曰:「其餘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迹,而牆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恆聽之。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頗預政事,納貨。蔡公謂之「雷尚書」。

仇隙第三十六

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禮。後秀為中書令,岳省內見之,因喚曰:「孫令,憶疇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於是始知必不免。後收石崇、歐陽堅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後至,石謂潘曰:「安仁,卿亦復爾邪?」潘曰:「可謂『白首同所歸』。」潘金谷集詩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乃成其讖。

劉璵兄弟少時為王愷所憎,嘗召二人宿,欲默除之。令作阬,阬畢,垂加害矣。石崇素與璵、琨善,聞就愷宿,知當有變,便夜往詣愷,問二劉所在。愷卒迫不得諱,答云:「在後齋中眠。」石便徑入,自牽出,同車而去。語曰:「少年何以輕就人宿?」

王大將軍執司馬愍王,夜遣世將載王於車而殺之,當時不盡知也。雖愍王家亦未之皆悉,而無忌兄弟皆稚。王胡之與無忌,長甚相昵。胡之嘗共游,無忌入告母,請為饌。母流涕曰:「王敦昔肆酷汝父,假手世將。吾所以積年不告汝者,王氏門強,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聲著,蓋以避禍耳。」無忌驚號,抽刃而出,胡之去已遠。

應鎮南作荊州,王脩載、譙王子無忌同至新亭與別。坐上賓甚多,不悟二人俱到。有一客道:「譙王丞致禍,非大將軍意,正是平南所為耳。」無忌因奪直兵參軍刀,便欲斫,脩載走投水,舸上人接取,得免。

王右軍素輕藍田。藍田晚節論譽轉重,右軍尤不平。藍田於會稽丁艱,停山陰治喪。右軍代為郡,屢言出弔,連日不果。後詣門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於是彼此嫌隙大構。後藍田臨揚州,右軍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參軍詣朝廷,求分會稽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為時賢所笑。藍田密令從事數其郡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為其宜。右軍遂稱疾去郡,以憤慨至終。

王東亭與孝伯語,後漸異。孝伯謂東亭曰:「卿便不可復測!」答曰:「王陵廷爭,陳平從默,但問克終云何耳。」

王孝伯死,縣其首於大桁。司馬太傅命駕出至標所,孰視首,曰:「卿何故趣欲殺我邪?」

桓玄將篡,桓脩欲因玄在脩母許襲之。庾夫人云:「汝等近,過我餘年,我養之,不忍見行此事。」

《世說新語》南朝宋劉義慶撰,三卷,梁劉孝標注,記東漢至東晉間的軼事瑣語。唐時稱為新書,五代宋改稱新語,宋陸游重刻是書,董弅題語亦止稱世說,加新語二字,不知所自始。

劉義慶(403年-444年),彭城(今江蘇徐州市)人,本長沙劉道憐之子,過繼給劉裕另一弟弟劉道規世襲臨川王,先後任尚書省僕射,出為荊州刺史,再轉任南兗州刺史,加開府儀同三司。義慶為人恬淡寡欲,愛好文史,不少文人雅士集其門下,當時名士如:袁淑陸展何長瑜鮑照等人都曾受到他的禮遇。匯集門客,著有《徐州先賢傳》,編有《幽明錄》、《宣驗記》等,但皆多散佚,存《世說新語》一書,大傳於世。梁代劉孝標為《世說新語》作注,引書四百多種,與《世說新語》並行。

2015-04-06 00:2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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