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政到地方做官却铩羽而归,为什么?
《红楼梦》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写到,贾政因为在工部工作勤勉,受朝廷肯定,这一年放了外任,官职是江西粮道,相当于现在的省农业厅厅长。在农业经济为主的传统中国,这个职位显然颇为重要,换句话说也就是颇有油水可捞的,真要感谢“圣上隆恩”的。
不过,贾政这官当得并不舒心,没过太长时间就被参撤职了。原因是,他的为官理念与官场现实发生了冲突。
尽管作为父亲,他对宝玉的教育方式并不令我们佩服;作为官员,他在工作方面的能力才干也并未让我们形成明确认识;但有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他有心并努力做一个“清官”。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事事大公无私。做京官时,别的不说,薛蟠伤人致死,贾政作为姨父也是出面说情打招呼,尽管主要出于王夫人的面子,并不是那么积极主动。
但整体上,贾政并不是“假正”,还是努力立得正的。
所以他一到地方,见过上司后,立即“到任拜印受事”。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
好多年前有一部由名导吴子牛导演的电视剧叫《天下粮仓》,看过的朋友就知道这“粮仓”隐藏了多少积弊和秘密,所以贾政上来就查盘各属州县粮仓,可以谓是直取要害,可见眼光是准的。
事实上,他在做京官时就听到过“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只不过“不在其任,不谋其政”,现在到了这个岗位,他“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
真可谓雷厉风行啊!但是这第一把火并没有烧起来,事实上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为什么?是因为贾政本就是意思意思,只不过是为自己造造势吗?
不是。贾政碰到了“官场潜规则”的阻碍。
说到官场潜规则,不禁让人想起贾雨村那起“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讽刺的是,当日门子提醒贾雨村导致命案乱判的“护官符”,打头的正是如今贾政为代表的贾府。
现在贾政遇到的“潜规则”倒不是什么类似贾史王薛的“四大家族”(根本上则是相通的),而是“上(级)和下(级)”,并且更多的是下级。
上级应该好理解,比如贾政的家人李十儿说,节度衙门有人过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要知道“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可以说,人家掌握着你的乌纱帽。
为什么下级也会成阻碍呢?
话说贾政下令查盘各地粮仓后,“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千方百计想要贿赂贾政高抬贵手。这一帮下级着急很正常,因为他们就是诗经里所说的“硕鼠”,贾政这一动作是切中了他们的非法利益,会要了他们的命的。
对此,贾政表现得非常“固执”,根本不为所动,“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
这样看来,似乎没有形成多少阻碍;其实不然,贾政此项工作还没有好好推开,“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这个“口碑”并非“清官”,却是“双面人”。
据贾政家人李十儿转述,“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地送银子。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
我不怀疑这些话是百姓说的,这是古来常规的腐败,是历史深处的疼痛;但造成百姓这样说的,主要还是州县。
百姓为什么不相信真的存在为民作主的好官?因为他们被盘剥惯了,希望早已不复存在;对他们来说,新老爷旧老爷,一任一任,无非盘剥的轻重程度罢了。况且从他们那儿盘剥去的钱粮到底给了谁,是他们不知道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吧。
比如这一次贾政如此大动作,州县一时不敢在收粮上作弊,大概就会从严从紧甚至超额征收,好处照样不少;而百姓倒已习惯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可多花些钱贿赂州县官吏换得少缴几斤粮的,毕竟粮库空与实与他们无关,自家粮仓里粮食够不够一家人吃才是头等大事。现在不能贿赂了,官吏一忽悠,倒真是反而会恨起上面的老爷来,认为他是胃口更大的主。
在州县的煽动下不明真相的百姓的想法,对贾政自然会产生阻碍。
而对贾政带来更直接阻碍的却来自另一批“下级”——他在粮道衙门里的下属,包括门房、签押、长随,还有贾政从京里带来的家人等等“身边的人”。
从表面上看,贾政检查盘点所属州县的粮米仓库,拼命阻碍的只会是州县,怎么会触及这些下属的利益,受到阻碍呢?查出问题,上报朝廷,不就可以“雨露均沾”吗?
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看看书中写到这些人的盘算便知:
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
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
原来贾政的“同事下属”们全指望着老爷“升官”,而他们“发财”呢!
他们的发财之道是怎样的?很清楚,就是搞“中梗阻”,诀窍在于把好老爷与州县之间的“连接关”。
比如在贾政下令查盘粮仓后,各州县肯定会大行其贿;这些行贿的人当然一般不可能当面向贾政行贿,必要通过门房、长随、家人之类的引见,这一引见的过程,就是受贿甚至索贿的大好机会,因为引不引、见不见差不多全在他们愿不愿意。
或者,到下面检查时,从严还是从宽,也大有空子可钻,钻不钻,也差不多全在他们愿不愿意。
哪怕不搞这查盘,平时州县来往走动,总也是不好意思不“意思意思”的。
收受好处的办法千变万化,但万变又不离其宗。总之,这些下属是指望着跟贾政几年至少能够还上贷款的。这本身就是一桩生意。
而他们的愿望能不能够实现,又取决于贾政怎么看。
贾政却没有考虑到这些,所以“阻碍”出现了。
首先,是那些长随居然“集体告假”,也就是“集体逼宫”。不料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倒把那些长随说得没了退路,“怨声载道而去”。
接着,是跟贾政从京里来的家人。他们不是本地的,做不到像那些长随一样随时回家,但也不想跟着老爷喝西北风,所以由一名“管门的叫李十儿”(就像那做过小沙弥的门子)的人出头为他们争取权益。
李十儿先是与粮房书办进行了一番交流,就某些问题达成了一致意见,具体不知是什么,不过从“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来看,应该是建议贾政不要太认真。
报复是迅速的。隔了一天,贾政要去拜客:
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
再隔一天,厨房的钱都要贾政用家里带来银两支付了。
也就是说,贾政的日常办公和生活都受到了影响。
贾政生气责打也没用,下人们照样消极怠工,“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
于是只能找李十儿了解情况,这是主动与被动关系的转换。占据主动的李十儿就像以前那个门子一样,教贾政当官了。
他说,老爷要整顿吏治,但民间的风评并不太好,认为他是做戏,其实是借机向州县施压,想赚大的。
他说,“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
他说,“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
“他说,民也要顾,官也要顾”。如果按老爷的意思“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也就是如果他身边人也捞不到一点好处,那谁给他敲锣打鼓抬轿子?
他说,趁现在年纪还不大,精神还健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要等到过不了一年,“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那就哑巴吃黄莲了。“倘遇着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那些有碍老爷清名的,全交给他去办就行,“关碍不着老爷”。
这一番话下来,贾政被说得“心无主见”,说了“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就走了。
也就是说,由着李十儿他们去发挥了。
果然,李十儿便自己作威作福,“钩连内外一气地哄着贾政办事”,居然“事事周到,件件随心”,自然,那是粮道衙门与州县大家“有财一起发”了。
不过,我还是相信,贾政本人是不“贪”的,王夫人也证实,贾政放外任期间,没一个钱拿回家,家里的钱倒“掏摸了好些去”。他的上司,见到几处揭报,”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
但贾政也是不清白的,因为他至少享受到了因为腐败而来的便利。而他的那些下级,据王夫人能观察到的家人的老婆们,都“金头粉面地妆扮起来了”,自然都是非法所得了。
并且更严重的是,他这一放任,却正好应了州县那句话: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清官”之名还是保不住。没多久就因“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被参,幸好皇上念其“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连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郎上行走”。
此次外任以失败告终。
从贾政外任江西粮道的经历来看,我觉得,贾政想做清官的心愿是好的,不过,他有点偏于走极端,要么极严,很有点海瑞的风范,搞得活下去都成问题;要么放纵下属,自己采取“鸵鸟政策”,实在是自欺欺人。两者都不科学,是不成功的。
这说明贾政政治才干恐怕是有限的,读书也基本上是读在表面上,怪不得宝玉坚决不肯按照他的办法去读书。
真要做成大事,在那个环境下面,恐怕还是得像曾国藩那样在“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前提下“和光同尘”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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