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油菜花

4月的某个黄昏，我躺在满是油菜花的田野中，落日的斜阳投下菜花的影子在我脸上摇曳。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从菜花丛中传出，声音渐渐靠近，大白（我家的狗）突然从花丛中串出，跳到我身边，身上的白毛已经粘满了黄色的花粉，我抚摸着它的头，站起身来，望望四周，我置身在油菜花的花海之中，花海的一边是我的小村庄，另一边是大山。

我慢慢朝大山走去，沿途采集了一把油菜花，来到花海的边缘，大山的脚下，这里有一座孤坟，我把那束花放在坟头，这里埋着的是我的父亲。

我坐在坟的旁边，回忆着以前父亲的点滴，发现他的样子在我脑中已经渐渐模糊，我曾经就时不时的想想他的样子，用以减慢这种记忆消失的速度，但是再深刻的记忆在时间漫长而温柔的抚摸之下，都会渐渐平滑，时间终会埋葬一切。

父亲一辈子穷困潦倒，没啥能力，没啥本事，常年在广东的厂子里打工，干的也是脏活累活，工作时总是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他一生穿的最贵的衣服就是一件200元的仿制皮衣，父亲经过那家服装店，很喜欢那件皮衣，但是没买，后来好几次经过都去看看，我叔叔知道后就叫他买下来，为了让我父亲下定决定，我叔叔也买了一件，父亲终于买了下来。但是只穿了一年，父亲就去世了。后来我把皮衣带去长沙，每次晚上出去散步都穿上那件皮衣，只是后来竟然被人偷了。

父亲老实巴交，胆小怕事，从来没见他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说过一句大声的话，自己吃亏也只是默默的不说话。但是他又是个老好人，喜欢帮助别人，朋友有什么事叫他帮忙，他马上就去了，向他借钱，他自己把生活费省下来也要借给别人，只是有些人借了就不还了，但是父亲依然借。父亲去世后，有个人找到我，给我1000块钱，说是以前向我父亲借的。后来问我老妈才知道，这哥们已经借了十几年了，现在这哥们当老板了，看到我家可怜，就把这1000元还给我了。

父亲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比较自卑，在村里面属于没人把他当回事的那种人，在亲人朋友面前也是被人看不起。可能有些想的比较开的人，看不起就看不起，人家照样活的挺好，不会多想。但父亲是那种喜欢多想的人，内心装着太多事，这样的人就活的比较沉重，想证明自己，但又无能为力，又在乎别人看法。所以父亲语言很少，不敢说出心中的想法，在众人面前也不敢发表自己的见解，怕被人忽略，一群人做事情他永远是默不作声的配角。

印象中父亲说的最有分量的话是在那一次。那时候父亲已经检查出癌症两个月了，他放弃了治疗，不愿意给我留下巨大的债务，躺在家里慢慢等待生命的终结。有一天很多亲人朋友都来看他，大家都在一起商量家族的里的一些事情，好久没起床的父亲，那一天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众人之中，发表了一些他对家族事情的看法，也交代了他的寄托。在哪一刻，所有的亲人朋友父老乡亲，即使比父亲辈分大的，混的很好当老板的，也围绕着父亲，恭敬的听他发言，在那一刻，父亲像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没有自卑，没有懦弱，没有恐惧，精神极度疲惫却有着平静的眼神，语言缓慢小声却坚定有力。

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无欲则刚的力量。一个人的自卑，恐惧，焦虑，痛苦都源自于自己内心放不下很多东西，当你能放下一切的时候，你的内心就不会被这些情绪所影响而达到绝对的平和，即使你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你在大人物面前也能坦然的和他对话，而不会有任何自卑和怯弱。佛说放下一切，你就无惧无畏。但普通人如何能达到这个境界？我相信当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是最接近这个境界的人。因为在死亡面前，任何事情都是小事，任何你看不开的东西你都看开了，生活中任何烦恼，任何痛苦，在死亡面前都无足挂齿。人生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还为何烦恼呢？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但只有面对死亡的时候，才会真正领会这个道理。当一个人领会这个道理的时候，他就像佛一样充满了智慧和力量。

最终父亲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去世了，我们一行人，抬着父亲的灵柩，穿过油菜花海，把他葬在花海之边，大山之下。事隔多年，父亲的故事在我脑中只剩下残存的碎片，而眼前那片油菜花依然如当年他去世时一样，开的灿烂。我坐在父亲的坟前抽着烟，大白躺在我身边望着远处的夕阳。在金色的夕阳和油菜花旁，我已经和自然融为一体，青山依旧，花季时新，天地已老，我还年轻......

今天父亲生日，谨以此文怀念父亲

2019.6.7 梁孝永康写于广州

公众号：梁孝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