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弹贝多芬的人谈贝多芬
文 | 张可驹
演奏家著书,通常分为两类,一类自传,另一类是专业论著。还有一些文采斐然的演奏家平日也撰写乐评或其他相对通俗的中短篇文章发表,后被集结。这种情况是少数,涅高兹与古尔德的书可为代表。演奏家为作曲家立传是相对罕见的事,贝多芬这位作曲家又实在有太多传记存世,是否需要另外一本呢?看了布赫宾德的《我的贝多芬——与大师相伴的生活》之后,我感到这本书还是因其独到的综合特质而颇具可读性。
《我的贝多芬》一书,内容围绕贝多芬的生平与创作。既如此,又何以称为“我的”贝多芬呢?这是因为布赫宾德站在自己——当代一位重要的贝多芬演绎者——的角度,依照两条主线的思路安排这本传记小书。将人物生平结合作品,这是称职的作曲家传记的基本模式。尤其是贝多芬的创作具有高度的综合性。他的创作生涯被大致划分为早期、中期和晚期,而其中每一时期都表现出这样的综合,即作曲家在各种不同的体裁中都取得了划时代的成就。
说贝多芬每进入一个新的创作阶段都对整个音乐史的影响举足轻重,实在毫不夸张。这样的影响又是在交响曲、奏鸣曲、各类室内乐及声乐作品之中,彼此融合、相互推进地体现出来的。布赫宾德选取了“他的”视角,基本纯粹以贝多芬的钢琴作品为切入点(仅是偶然涉及其他),同乐圣的生活轨迹并列而构成另一主线。因此,他将这本书命名为《我的贝多芬》,也真的不失为恰当。在当代,极少有钢琴家像布赫宾德那样,不仅现场演奏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还持之以恒地将这套系列独奏会反复呈现。
其实演出“全集现场版”这种操作,有一定的争议。我访谈大提琴家秦立巍的时候,他就提出自己对此类安排的保留态度。因为无论哪种体裁,作曲家的创作基本都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积淀和发展,在一小段时间内密集呈现,从某种程度上说,似乎也不那么自然。因此全集现场绝对不应该单纯作为一种演奏能力的炫示,真正能对这些作品有综观式的把握,才能说是较为适合演出全集现场。布赫宾德的艺术或许也不乏争议,但至少就我听过的奏鸣曲现场来说(全集中的晚期部分),仍可谓名副其实且提出独到的演绎观点。
或许是从这样身处音乐演绎第一线的角度出发,布赫宾德介绍贝多芬的钢琴作品深入浅出,涉及到很多层面,有我们意料之中的,也有让人意想不到的。钢琴家不惮于切入音乐结构与技巧难点这样专业性的角度,也会向读者谈及作品给人的一些直观感受,甚至是他自己在学习的过程中为了掌握作品而产生的种种有趣想法。当然,布赫宾德有时提出一些看似即兴,实则发人省醒的观点,是较为深入的聆听者应当会留意的。
布赫宾德演奏贝多芬最后三首奏鸣曲(Op.109、Op.110、Op.111)
譬如,谈到贝多芬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c小调奏鸣曲》(Op. 111)的时候,钢琴家提到某段太复杂,以至于你只能用第四指或第五指弹颤音,因为其他手指都要演奏主题。继而,他指出贝多芬创作的超前性:面对性能远不如现代钢琴强大的早期钢琴,作曲家尚且写出这种“地狱级”的难度。要是面对现代钢琴,谁知他会写出什么作品来?这样的观点,别的钢琴家也表达过,但还是传播得不够。尤其在目前本真思维越来越蓬勃发展的背景之下,很多人都在探究演奏贝多芬的“原始效果”,但这位作曲家其实永远在看着未来可能企及的东西。
对贝多芬创作风格的发展,布赫宾德敏锐地留意到一系列的关键点。譬如,他提醒读者,《英雄变奏曲》最后一段的磅礴意境,是作曲家超越原本的创作而进入新风格的重要关口。熟悉这段的人,多少有会心之感,只是有时我们太习惯于从奏鸣曲的发展中去寻找转变。当然,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最私密也最顺手的体裁,与之相对,协奏曲是更为社会性、公开性的创作,而变奏曲又是另一个系统。布赫宾德的书一边依照年代推进,另一边对这样立体性的脉络保持着有条不紊的观察。行至最终部分,钢琴家对于《迪亚贝利变奏曲》的重视恰如其分。
而在另一条线索,即作曲家生平的回溯、探究方面,布赫宾德同样做到深入浅出。他的文字深入贝多芬生活的许多细节,包括他和朋友们的交往,同出版商之间的信件往来,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作品演出前后的种种情况,以及对某些事件的关注,如作曲家同歌德的交往、“不朽的爱人”的谜题等。布赫宾德的叙述从不陷入考据癖,却又总是细节丰富,并不试图发现什么前所未见的答案,而是线索清晰地将读者引向作曲家生活的不同侧面。从全书的内容分量来看,这条才是主线,不过比较而言,作曲家生平与作品的介绍之间分量大致也是平均的。
布赫宾德作为代表性的贝多芬演绎者,确实是谈作品时更吸引人。但有关作曲家不同时期的介绍与之并列,也完全没有失色之感。这从另一个方面体现出,钢琴家对他长期演绎的对象做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且善于表达。这本书的篇幅不算长,但内容的密度是不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