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章回:那远去的背影(作者 陈桂祥)

     一晃二十八年过去了,一个驼背小伙子的身影一直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虽然他的面容我已经很模糊了,但是他当年那佝偻着的身躯在我的脑海里却非常清晰。我们挥手分别的那一幕,他那远去的背影,至今我难以忘怀!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腊月二十三晚八点多,我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去二十公里外的乡下学校看望父亲。记得那天晚上,天特别冷,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雪,地面上还有没融化的冰冻。我裹着大衣骑着车出了城。有些天没回家看望父亲了。父亲是客籍离休老教师,母亲年初去世后,父亲就一个人住在原来学校的老房子里,我很放心不下。我蹬着自行车,骑得飞快,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到家。刚出城,我在上坡桥的时候由于蹬车用力太猛,链条断了,就只好推着车走。九十年代初,县城规模还很小,城南郊区一片荒凉,路旷人稀。我急匆匆的沿着公路往前走。当快走到沈马小学的时候,老远就听得身后面有几个人骑着车飞速而来,他们大声说笑的声音在冬夜的旷野里传的很远。突然“咣”的一声,其中一个骑车人重重的摔倒在地。就在我扭头回望的时候,后面两个骑车人喷着一股酒气,大声说笑着从我面前飞驰而过,他们竟然不知后面的人摔倒了。就在这时,前面很远处来了辆汽车,刺眼的灯光照在黝黑的柏油路上如同白昼。我顺着灯光看去,离我十多米远的路中间趴着一个人。我赶紧跑过去,只见他趴在地上,酒气熏人,嘴里还在喃喃的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自行车压在他身上,车旁还有一个黑色的皮包。我俯下身,看着眼前这个人,是一个中年男人,穿戴很整齐,头戴一顶帽子。车是“永久”的,还是新车。这时前面的大汽车离我们已不到一百米,我费力地将他拖到路边,然后迅速地捡起他的皮包将自行车推到路边。待汽车过去,我深深地喘了口气。我连续不断的拍打他,问他家在哪里。可能是醉酒加之重摔,他一直喘着粗气在昏睡。在这漫天荒野,前不靠村,后不着店,天又冷,如果将他放在路边,他会冻死,况且还有车和皮包,怎么办?(那时还没有手机,无法报警)我决定等,等他同行的人发现后返回来找他。可等了好大一会,也没见他们回来。我估计他们以为他在前面路口分道了。看来只有请路人帮忙。我焦急地等待着。偶尔见有人骑车经过,我就招招手,人家吓得骑得飞快。最后我终于拦下了一个骑车的年青人。我讲了刚才发生的情况,请他一起帮忙,年轻人欣然答应。他说:“我家就住在不远的房尚村,前面往西的路口有个草棚,我们先把他弄到棚子里再想办法。”说着他蹲下来,低着头,弯着背说:“你把他拉起来,我驮过去”。我费力地将酗酒者拉起来,放在他的背上,帮助年轻人站了起来。只见他低着头,弯着腰,背着醉汉快步向前面的草棚跑去。看他弯曲的身影,我估摸着他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单薄的身材,力气却不小。棚子离我们不过百十米远,年轻人驮了四五十米就喘的走不动了,他停了下来,弯着九十度的腰,用两手撑着膝盖,在原地喘着粗气歇歇。我见他累的气喘吁吁,说:“我换你一会”。他说:“不远,就到了”。歇了会,他将背上的醉汉往上颠了颠,又小步跑了起来。
      棚子是瓜农夏季看瓜的草棚,四面透风,还好里面有些麦草。到了草棚里,年轻人压低身体,向侧一翻,将醉汉放到了麦草上,自己也就顺势地倒了下去。他躺在地上,四肢张开,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我将醉汉平躺好,四面用麦草围着,然后脱下大衣盖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年轻人说:“我们去路边把自行车推回来,回来你看着他,我去前面的学校小卖铺,和老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收留他一宿”。于是我将车推回棚子里等着他。不一会他回来了,并且把老板也带来了。老板用手电筒在醉汉脸上照了照,说“这个人我没见过,好像不是附近的人,他现在这个样,我不敢留他。”看着老板走了,我们很懊丧,但也能理解老板,谁敢半夜收留一个醉汉呢?我们沉默了一会,小伙子将刚刚从小店里买来的蜡烛点亮,霎时小棚子里明亮起来,也似乎暖和了许多。这时我才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小伙子,他看上去三十左右年纪,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清瘦的脸庞,眼睛不大,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他不善言语 ,有点木讷,很腼腆。我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我在城里峰山浴池给人家搓背,十点才下班”他说。“今天到现在还没到家,家里人一定着急了!”小伙子沉浸了片刻说:“肯定着急。不瞒你说,今天是我结婚的第六天”。我说:“结婚也不休息几天?”小伙子半天没吱声,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过了一会说:“年前这两天生意好,能多挣点。再说结婚还欠了一些债”。从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他生活的艰辛和婚姻的不易。我说:“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你回家了,这么晚了,你没到家,新娘子会着急的。你回家吧,我在这看着他,等他醒酒了我再走。”他抬起头,看了看醉汉的那辆自行车和那只黑皮包,小心翼翼地的问道:“请问大哥是干什么的?在哪上班?”我这时突然意识到小伙子是对我不放心。因为酗酒人的车和皮包还在这。我告诉他我是某某中学的老师,今晚是回去看望父亲,没想到遇到这件事。他想了想,又说:“我们房尚村有个老师在你们学校,你可认识?”我说:“是王*章吧,他在学校教务处。”这时小伙子才放下心。他犹豫了一会,说:“老师,你一个人在这,我也放心不下,这上下庄我比较熟,有不少亲戚,我骑车去挨庄问问,兴许能找到。”我说:“这个人一直念叨一个某某某的名字,说不定就在这附近庄上住。你问问有没有这个人,快半夜了,路滑,你一个人骑车要当心”。他说:“没事,老师你在这等我,我快去快回。”说着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这一刻,我才发现,他的肩背是畸形的,高高的隆起,我非常诧异!就是这样的背,驮起了比他重的多的男人!我后悔当时天黑没看清,如果看得清,我怎么也不能让他背啊!此时我的心里特别难受,也非常愧疚!
      我在棚子里焦急地等待着。我不停地拍喊躺在麦草里的人,让他醒醒,怕他睡过去。可他只是哼哼。我大衣给了他,冻得我心背前后透凉。我不时地原地跑步、跺脚取暖。远处的村庄,闪烁着点点灯光,岁末寒冬的午夜显得格外静谧。十多分钟后,南面的村庄相继传来了狗吠声,开始是一只狗不一会许多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吠声一片,打破了冬夜的寂静。我知道这是小伙子的脚步声惊扰了村庄的守护神。此时我在想:天黑路滑,冰雪遍地,小伙子骑车过沟倒坎,不知要摔多少跟头;夜半三更,入村串户,当他循着农家的灯光,小心翼翼的去叩人家门窗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可能还会遭到人家的不理解。此时的他会怎么想?我在猜想,我在设身处地的猜想,一幅幅动画在眼前飘过。就这样熬了两个多小时,小伙子带着醉汉的家人拉着辆板车急匆匆地赶来了。当我们把醉汉抬上车送走后,这时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感到轻松和释然。再看看站在我面前的小伙子,他脚上穿的帆布军用棉鞋和裤脚上全是黑乎乎的,是泥?是水?分不清楚。他显得非常疲惫,但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干了一天的活,又奔波了几个小时,到现在还没有喝上一口汤水,此时我的心底里不由地泛起了对小伙子深深地爱怜和敬意!
      我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五十分。月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从东方升起。冬夜寒空中的一轮玄月,高清、冷艳。凄美的月光拉长了路旁枯疏的树影。寂寥的田野上,一条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伸向远方,那是小伙子回家的路。我和小伙子紧紧握手,依依道别。小伙子深情地说:“老师你返回城里吧!这么晚了,别再向南去了,还有二三十里地哩,你一个人走夜路也不安全。”我点了点头,目送小伙子离去。他骑行了三五十米远,又下车回过头来,向我挥着手,喊道:“老师,你一定回城啊,别向南去了......”寂静、寒冷、寥廓的夜空中传来小伙子的声音,我感到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馨,就像一股暖流,震颤着流入我的心房。我伫立在那里,望着小伙子远去的背影,泪水湿润了我的双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小伙子,可遗憾的是当时我没问他的姓名。多少次拿起笔想写写他,因为涉及到我,总是作罢。我常想,一个善良朴实的农村残障青年,一个当时被人歧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搓澡工,在他人遇到危难时,义无反顾地无私相助,他的善良质朴的品格是何等的高贵!这使我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虽然他们没有美丽的容貌,但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灵,就是因为心中有爱,人与人之间才没有了距离。他们才是最美的人!
      那年的冬夜,那年的草棚,那年的灯话,那年的分别,至今我难以忘怀!二十八年过去了,小伙子,您还好吗?
                                            2021年2月6日
(注)后来听说醉汉回家后头痛,去徐州医院检查,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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