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文嫂 湖南 梁国亮
2021.03.17
认识文嫂是2003年秋的一天。
那一年是我下岗后最艰难的一年,妻子六年前动腰椎盘手术病退在家,工资仅一百余元,儿子上高中,加上年过七旬的母亲突然因患脑萎缩导致偏瘫,行动不便,在市中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便回家休养。因我在外忙于谋饭,妻子腰病尚未恢复,且房间狭小原因又与母亲分居两处。我很是着急,经熟人打听我找了位在市中医院照顾病人的农村妇女,来照顾母亲的生活。
初次见到文嫂是在市中医院大门口,她告诉我,原本是在医院住院部八病室服侍一位女性骨折病人,己有一月之久,不久发现该病人还患有轻微精神智障,正好听说我找人做保姆,便借口以乡下家中有急事为由向其家人推托离开。
"梁老板哎(她第一次就这样称呼我),我来长沙一年多了,病人招扶(方言:服侍)过,保姆也当过,港(方言:讲)句良心话,我最不喜欢招扶神精病人了。″她说话的声音很粗,鼻音重,我一听就晓得她是宁乡县人。
从她递给我她的身份证上信息得知,她名叫文桂香(以后我便称之为文嫂),五十来岁,湖南宁乡县人。
文嫂还告诉我,她有些衣物放在河西病人家,我一听二话没说,便骑摩托车载着文嫂向河西方向驶去。
40分钟后,我们来到母亲独居的市中医院宿舍。继父93年病故后,母亲一直单独住;看老人孤独,我和妻子接母亲过来住了一年,可是母亲生活不习惯,说我家住在七楼,没电梯,难得爬楼,在家又闷得慌,便只好又住回中医院宿舍。母亲还说,中医院宿舍是三楼,虽说没电梯,上下不费力,可以和楼下邻居们聊聊天,散散步。而我这里邻居她都不熟,就是下楼也冇得味。
母亲见到文嫂很高兴,俩人一见如故,相互问长问短。
在母亲的询问下,文嫂告诉母亲,乡下家中有老母,丈夫,儿女和外孙。
"文嫂,那你命蛮好嘛,这么早就当娭毑了。″母亲笑着说,拉了拉文嫂的手。
"唉,娭毑,你览伽(方言:老人家)不晓得呢,″文嫂一脸苦笑,叹了口气,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什么命好喽,我在乡里好累呢。跌(方言:助词),每天洗衣搞饭还要喂鸡喂鸭,还要忙田里和菜土,每餐都是围一桌人呷(方言:吃)饭,一天到晚冇得气歇(方言:没有休息),手里呢,又冇得零用钱。老公呢,只晓得种田种菜,有时到外面克(去)做点事,打点零工,女呢,嫁出去才(刚)两年,崽(方言:儿子)呢,才(刚)讨堂客不到一年(方言:娶媳妇),孙子还只半岁。有得办法,想出来做点事赚点钱。讲句老实话,手里有点钱,媳妇也看得来些,自己手里也活放(方言:充裕)些。″
"是的呢,要得,要得。″母亲连连附和着说。
经与文嫂商量,每月由我负责购买生活用煤以及柴米油盐和一切生活用品,每周来付一次菜金50元;另外,按当时城市生活标准,每月付她工资四百元,
母亲没工作,继父去逝后,为减轻儿子负担,母亲在医院宿舍干传达室工作,直到患病。居所是一室一厅,生活设施非常简陋: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台老式双缸洗衣机,一台台式电风扇是家中的主要电器。生活能源是用藕煤。文嫂来了以后,从不抱怨,而处处精打细算。为节约藕煤,她从不留隔夜火,每天清早生火,柴火也是在外一根一根检回来劈好备用。大伏天,房间沒有空调,她人胖怕热,不睡床,干脆把凉席垫地,以地当床过夜。而且,她极少回家,在照料老人的一年半时间里,她仅回家两次,每次二,三天。文嫂照顾老人细心体贴,饮食按时,每餐先喂完老人再自已吃,得闲时还常与老人唠家常,与楼下楼居也相处不错,老人和邻居都很喜欢她。
一年多以后,儿子参加工作了。可是家里经济依然拮据,每月付文嫂四百元后,生活更加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家中几乎没有存款,房屋仅一小套间,不到60平米,没装修,还是1995年那年搞房改时,凭我和妻子双方单位工龄证明购买的房改房;家电除了一台用了几年的国产24英寸的"长虹″牌彩色电视机,一台"天鹅″牌国产双缸洗衣机外,连台空调都买不起。考虑筹备儿子婚事需先买套二手房,为了节约开支,与妻子商量后,不得已作出了辞去文嫂的决定。
一天,趁文嫂第二次探亲回来的机会,我委婉地向她摊了牌,并说明了自己的无奈。
我的决定使母亲和文嫂有些吃惊。
文嫂竟一时不肯接受,与我磨起了嘴皮,她絮絮道:"梁老板,是我不该回去吗?我犯了什么错?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问问你妈妈,这一年多里,我是不是把她老人家当我的亲娘看?好吃的都先让她老人家吃,你一下要我回去,我想不通。再有回去别人也会看我笑话的。"她脸红红的,有些激动。
"请原谅,文嫂。″我心平气和地介绍着我家的困境,试图说服她。
接下来是一阵短时间的沉默,房间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文嫂说:"梁老板,你看这些样好不好?以后,我的工资降到300元一个月。"她的声音很低,近乎哀求。
"要得喽,良伢子哎,文嫂子好呢,就像我的女一样。″母亲坐在木靠椅上,一旁轻声为文嫂求情,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我。
我沉着脸,悄悄朝母亲眨了眨眼,意思是说,妈,您难道不晓得儿子的难处吗?
母亲会意地点了点头,她轻轻叹了口气,右手支撑着下巴,看着文嫂,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不舍和无奈。
文嫂扭过头,望着阳台外的街道,一言不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想,她或许在等着我改变决定,或许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伤心。
我一时骑虎难下,一边是家里的窘迫景况,一边是一年多来为母亲尽职尽责的文嫂,加上母亲的嘀咕,我几乎要改变决定了。
然而,家庭的重担还是在我心里倾斜,我觉得不能再忧柔寡断,犹豫不决了。
"文嫂,″过了好一阵,我终于鼓起勇气,充满感激和愧疚地对文嫂说,"实在对不起。我晓得,这一年多来,你对我妈照料得很好,我妈这里的条件又差,而你非常节俭尽职。我全家表示很感谢。但现在呢我下岗了,生活没着落,爱人呢又病休在家,儿子呢又二十几岁了,还冇找女朋友,现在城里结个婚也不容易,这些你也晓得,真的请你原谅。"
文嫂很安静,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没有回过头来。
"梁老板,″过了一会儿,文嫂终于回过了头,无奈地说,"既然你一定要我走,我也冇得办法,不过你等我两天再来可以不?讲句良心话,我一下想不通。″
"好吧,文嫂。″我与母亲告辞,出门下了楼。
两天以后,我再次来到母亲家,看到文嫂子时,她眼晴红红的。母亲在一旁唠叨着,为文嫂求情,并悄悄告诉我,这两天,为这事她哭了好一阵子。
然而,我还是没有改变我的决定。
文嫂终于平静下来。她告诉我,不想走有两个原因:一是怕回去儿媳笑话她。二是与我母亲和楼下邻居有了感情,实在有些舍不得走。如真要走,也沒办法。她最后交待我,过两天要我再来一趟。因有些行李要整理,还要买点东西回乡下,要我骑摩托车送她到長途汽车站。
第三天上午九时许,我特意买了些食品送给文嫂。
母亲坐在木靠椅上,恋恋不舍目送着文嫂出了门,她眼里噙着泪花嗫嚅着,"文嫂子哎,我又起不得身,冇送你啊,对你不住呢,今后得空来玩喽。″
"好喽,娭毑,以后我会来看你览伽(老人家)的喽。″文嫂提着行李边下楼边大声答应着。
在楼下,我发动了摩托车,载着文嫂往长途汽车南站方向驶去。
在汽车站,我为文嫂买了张车票。
当文嫂上车的那一刻,我心里很是矛盾:文嫂的确是位好保姆,她吃苦耐劳,纯朴善良,而留下她因家庭经济原因却实在难以承受。
文嫂走了,从此从我的视线消失。以后,照顾母亲的担子便落在了我和妻子的身上。
母亲经常对我提起文嫂:"伢子哎,我晓得,你也是冇得办法退了文嫂喽,可是你不晓得,我连做梦都想她呢。″
母亲的话使我无言以对。由于我的固执,不仅伤害了文嫂,一位生活的弱者,也伤害了年迈的母亲,可为了生活,又让我好生的无奈。
每逢这时,我心里好纠结,内心全是满滿的自责:
"你怎么能这样呢?文嫂对你妈妈那样好。"
"你以后还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保姆呢?"
"你觉得这样对她公平吗?"
"你考虑过文嫂的感受吗?"
"你考虑过你母亲的感受吗?″
我常想,文嫂她还好吗?她会原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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