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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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苗刚刚栽上那天,祖父站在水田边,一边咳嗽一边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秧苗上沾满萤火虫的夜里,祖父站在稻田边,一边捶着弯曲的腰身一边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稻谷刚刚打苞的晚上,祖父一只脚跳进水田里,一只手摸着稻谷苞子激动地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稻子熟了,满村庄都飘着稻谷香味的早上,祖父闻了闻稻谷成熟的味道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稻谷堆在谷场上,祖父抓起一把稻谷,让谷粒一颗颗从指缝简流到谷堆上。祖父兴奋地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吃上今年的新稻谷?

新稻谷碾出了米粒,做出了米饭,碗里放上从河里捞的蚂虾。祖父吃着新米,嚼着蚂虾,平心静气的说:吃上今年的新稻谷了,明年还能不能吃上新稻谷呢?

村庄的人们把一季庄稼的成熟日视为自己的生日,吃了新稻谷,就度过了一年。村庄的时间,就是庄稼的时间,而不是人的时间。村庄的生命,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庄稼的生命。

自己的一年,埋在稻谷地里,跟着稻谷一起成熟。

一个村庄的人,活了多少年,不说自己的岁数,而说自己吃了多少年的稻谷。

祖父晚年在村庄里行走,很像一棵稻谷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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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秋风,给鸟们吹响了集结号。

平时懒散的鹳鸟,一两只、三四只落在沙洲上,拍打着翅膀。

它们的羽毛一旦感受到秋风的凉意,就从四面八方集结在一起,沿着河流,洁白的飞翔。

十几只、几十只背着阳光,背着几朵云彩,背着自己的声音,把悠然的影子丢在河岸上。

季风,给所有村庄河流的鹳鸟,颁发命令,让它们在天空集合,披上蔚蓝的衣裳。

还有那些大雁,秋天到来之前,村庄没有看见它们的影子,大地没有听见它们的声音。

一旦田畴随着收割而空旷,大雁们就在田野之上啼叫。有规则的队列,无规则的歌唱,构筑大地的魂灵。

它们黑色的犁铧,把天空犁开一道缝罅,让大地和天空通过它们的飞翔焊接在一起。

大雁们的歌谣汗漫东皋,那些飘飞的橡树叶子,跟着大雁的歌谣,寻找自己短暂的领空。

季风的手,打开所有大雁的摁钮,给秋天的唱诗班领唱。

而那些被村庄忘记了的风老鸹,浪荡世界之后,在秋天,重新捡拾枫杨树的碎枝,修补自己的巢穴。

一棵枫杨树,简直就是一个会堂。风老鸹们站立在自己的枝桠上,发表自己关于季节的政见。

似乎它们每一只都是村庄的外交官,大地很难分辨它们的主张。

风老鸹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一半是鹳鸟,一半是大雁。燕尾服呈现强烈的对比色,钩织田畴的花边。

季风,给风老鸹铺集体打了一个电话,让它们沿着自己的村路回家。

秋天的季风,梳理鸟们的羽毛,如同梳理鸟们的乌托邦。

在季风来临的时候,一只鸟也是很幸福的,因为它们只有飞翔,没有梦想。

飞翔是生命的现实,梦想是生命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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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孩子们的书包,都是母亲缝的。

一块红布,一块蓝布、一块黄布、一块花布......大地上的色彩,都缝在书包上。

还有爬进窗户的灯光,还有落在线上的星光,还有从窗棂飞进屋内的萤火,还有母亲的灯光,也砌在书包里。

但是,村庄的男孩子,很不愿意背着这样的书包上学。

因此,春天,母亲说:缝的书包好啊!月月红的颜色,打碗花的颜色,酸菜缸花的颜色,刺玫花的颜色,都装在书包里。背着缝的书包上学,就是背着春天上学啊。

因此,夏天,母亲说:缝的书包好啊!牛蒡的颜色,野草莓的颜色,覆盆子的颜色,桑葚的颜色,都装在该书包里。背着缝的书包上学,就是背着夏天的野果上学啊。

因此,秋天,母亲说:缝的书包好啊!柿子的颜色,大枣的颜色,栗子的颜色,石榴的颜色,都塞进了书包里。背着缝的书包上学,就是背着秋天的丰稔上学啊。

只有冬天,村庄孩子们身上落满雪花,头上落满雪花,书包上也落满雪花。孩子们说:缝的书包好啊!把天空撒下的洁白全部装进去了。

母亲们的眼睛湿润了:村庄的孩子们两手空空,他们拥有的,仅仅是一个世界的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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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地来说,没有一个村庄是偏远的。

就是最西部的村庄,还有更加西部的国度,把我们的村庄改变为很东方的村庄,

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每一个村庄都在大地的中央。

地理老师说:从村庄的水井钻下去,达到地球的半径,世界上每一个地方,到达村庄的距离是一样的。

毛泽东说:坐地日行八万里,一个人站在村庄里,他的速度也超过了任何一架飞机。假若一片云彩背对地球自转的方向,它越是飘飞,距离八万里越远。

祖父活着的时候说:村庄离上海有多远,上海离村庄也有多远;村庄离北京有多远,北京离村庄也有多远。我们躺在村庄山岗的一片茅草里闭上眼睛,你想你到了上海就是到了上海,你想你到了北京就是到了北京,

一个1966年长征到北京的村庄的高中生兼红卫兵说:北京很远,坐马车到县里,坐汽车到省里,坐火车到北京,走路到天安门,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

队长问:最后呢?

红卫兵说:从北京坐火车到省里,从省里坐汽车到县里,做马车回到村庄,走路回到家里,见到刚刚掰玉米回来的父亲和母亲。

队长哈哈大笑说:转了一圈,不还是走路坐车,最后回到村庄。不还得明天早上起来,喝玉米粥,到玉米地里掰玉米。

村庄对于村庄的人,很近。近的睡着了,还能听见柿子一边汲取着大地的琼浆一边成熟的声音,还能闻到山岗上的芝麻从芝麻栓里流出来的芳香。近的做梦时,还能看见村庄水塘荷叶上的水珠洒了,一半竟然落在美国纽约州的一个村子里,还能听见美国一个村子里一棵橡树的叶子顺着风飘过来,落在村庄屋檐台阶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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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秋天,祖父和村庄残留的私塾先生坐在收割过的稻田边,注视着远去的云朵。

祖父说:我们知道北京,北京的人肯定不知道我们的村庄。

私塾先生说:穆寨是个很小的村庄,对于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家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祖父说:虽然北京的人不知道我们,但是我们的村庄一千多人,咋能忽略不计呢?

私塾先生说:有很多人一出生,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他们和一片树叶没有任何分别,长在枝桠上和落在地上,都是一个样子。

祖父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北京的人是一辈子,郑州的人也是一辈子,村庄的人也是一辈子。无论在北京活一辈子,还是在村庄活一辈子,都是一样的。谁都不可以忽略不计,谁都不应该被别人忽略不计,谁都不会被忽略不计。

私塾先生说:我和你,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我们快死了。

祖父说:我们俩肯定也在国家的人口中间,八亿人,少了我们俩个,就不够八亿了。

私塾先生说:国家的人口,不是鸡笼里的鸡子,精确到一只。八亿人口,多一个是八亿,少一个也是八亿。

祖父说:去年是八亿,今年是八亿,后年还是八亿,难道这三年里出生的人,都可以忽略不计吗?

私塾先生说:是的,再过几年,成为九亿的时候,这些人才从忽略不计里走出来,成为庞大数字的一部分。

祖父和私塾先生都是乡村的哲学家,他们两个秋日长谈之后,到了冬天,就死了,村庄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对话了。

因此,村庄的浪漫就戛然而止了,村庄的哲学就埋到山岗上的黄土里了。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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