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纪行(上)
本文刊登在18年1月2日的《华东旅游报》上。
《大凉山纪行》(上)
(从西昌到木里)
(西昌的天空)
天空
七点,手机约了滴滴快车,去西昌长途车站。
天还黑。
许多店铺门沒开,街衢便显得空旷,清冷,异地感浓稠。
今天是去木里。
到长途客运站,天还幽幽地暗着,只在东面,天宇和群山的交接处,挤出狭长白亮。
云在黯淡幽邃的天光里,照样层次分明。流动聚变中,堆积出山川、平原、河流,甚至大海的样貌。
宋代一些山水画家,如李成、郭熙等,就是仰观天宇、细察云貌,从云的流动变化中,悟创山石的皴法。
我也喜欢抬头看天空。
天空触目可见,因而被人常常忽视甚至忘记,却不知什么缘故,我常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浪迹盘桓在这种虚空、辽阔的地方,觉得视线在这样的空廓无垠处伸展,有伸懒腰似的轻松快感。
我当然知道,天空只是一些气流、水蒸气和杂质组成的虚幻空境,如霓虹、闪电一般,是风、雨、光和气流的合成体。但我还是相信:这些流动不居的气流后,云聚云散的流动中,分散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奥秘,甚至,宇宙的身份密码,也蕴含其中。
如厚土之下,埋藏的一处处关于久远历史的痕迹遗存,你不能轻巧断言,此事纯属乌有。无所知无所得,只是暂时还没被人类发现、发掘,如此而已。
都说,同在一片蓝天下。好似天宇大同小异,一成不变。
其实,在我看来,天宇丰富多样,样貌大异,有着鲜明的地域性:或厚重浓郁,色泽鲜明;或轻丽单纯、畅阔明快。
天宇是大地风貌的又一种呈现,和大地草木,以及其间人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如今早所见的西昌天空,有着十分鲜明的大凉山气质:
沉郁刚烈,神秘莫测。
这种深灰黯然的色泽,如彝族汉子身上披的黑篷,彝族女子头上戴的黑巾。
甚或,就如“彝”这个字,字义繁奥,幽明莫测。
兴奋
(木里县城)
七点多,到长途客运站。
八点去木里的班车票已售罄,我们只买到九点五十分的车票。
木里在西昌的西北面。中国西南部的两座高原:青藏与云贵,在这里相遇、碰擦,形成:横断山脉。
从西昌去木里,我们在横亘的大山裂缝中,缘溪而行。
这是大地辽阔的身体上,一条秘而不宣的翡翠隧道,是自然所以称为自然,有意保留的原始样本。迎面而来的,不仅有高山、深谷、森林、草甸、瀑布,还有,奔腾不息的河流。
我当然是兴奋的,对于自由生长的草木,延绵不绝的大山,山道旁的零星居屋,都让我有兴奋的理由。
何止我,女儿也一样兴奋。
她支教的地方,正好位于西昌到木里的中段,说来,其中的一些路段,尤其是西昌到盐源,她路过了无数回,几近司空见惯;但每一次,如枝上花开,都有新的欢喜。
芸也兴奋。
她的兴奋,表现为静默和倾听。然后,眼角、嘴角,开出一朵朵花来。
芸的座位不靠窗,迎面而来的山川风物她并不看。芸的的兴奋,是我和女儿在兴奋,从我和女儿的兴奋中,她觉出了山川风物的新欣与美好。
看到她俩兴奋,我又增出一份兴奋。
为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能够领略、欣赏、感受,自然和艺术。
说山川自然,怎么扯上了艺术?
我觉得,自然和艺术,有天然联系:
自然中的一切,是天地意志和精神的物质化;而艺术创作,则是物质的精神化。
艺术家以自己的精神,表现自然的精神,艺术创作因此自然而然地会和自然汇合。
下午四点,进入木里。
金色阳光
(长海子。)
第二天中午,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长海子近北端的湖边。
阳光融成金箔片,熨帖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湖水湛蓝而透明,能见到水中丰茂的水生植物。
海子是藏民对湖泊的称呼。
长海子,从字面看就知道,是有着狭长湖面的海子。事实正如此,它镶嵌在木里西北部,一座海拔3600多米的康坞山上,是木里500多个高山湖泊中,面积最大的一处。又称吋冬海子。
我曾问当地藏民,吋冬是什么意思,回说,是外面人这么叫,不晓得啥意思,当地人只叫:“长海子”。
20日下午4点到木里,女儿和先期到达的4位支教老师,在县城中心一家叫“木里路线”的藏餐吧汇合,商讨结果,是第二天包一辆车,去看康坞大寺和长海子。
21日早晨7点多离开县城。
天刚晓开,晨色微明,建筑在山坡上的木里县城,在寡淡的㬢光中,显得睡眼朦胧。
往西北走,汽车溯一条白浪急匆的溪水,以及两边连绵的大山,不断向上爬高。
8点左右,太阳才露脸,锃亮的光线投照在高耸的山峰上,使青黛色的山巅,烫上一层金箔,顿时亮出熠熠光泽。
我突然觉得:
木里的阳光是金色的。
前一天,我们在木里的卡卓酒店住下后,出来晚饭,时间大概傍晚六点左右,就见西面的山脊上,被落霞晕染,发出金光闪闪的色泽;后来,我们又到了康坞大寺和长海子,只要被阳光照耀到,无论是山峦、草木,或者建筑,即刻被包裹上一层金箔似的东西,泛出夺目耀眼的光泽。
可否这样说,在木里,阳光有了本来的光色:
金黄,热烈,鲜明光亮。
在地球上大多数人满为患的城市,阳光的色泽却不是这样。
这种金黄、热烈、鲜明光亮,被弱化,稀释,甚至,变色。就如银子,遇到了毒物,锃亮变得黯淡,甚至,发黑。
什么原因呢?
肮脏人心凝成的浊气?人为粉尘制造的霾气?还是,现代文明与人类初心的渐行渐远,影响了自然界?
9点到康坞大寺。
此前我们还在一处山峰垭口停车,远远的,和贡嘎雪山打了下招呼。
藏族司机布龙说,我们好运气,在这里瞭望到贡嘎雪峰,机会并不多。
康坞大寺在一处有着山峦、森林、草甸、溪流、牧场的山谷中。这里,静谧、安吉。
草草转过一圏,便决定,应在行程中的其中一晚,安排在康坞大寺,在这样的静境中,勾一些速写,写一点文字,是种享受。
中午11点,我们在长海子农家乐,和司机布龙道别。
长海子和康坞大寺相距不远,其间,只隔了一个山头。
长海子农家乐原是某一户牧民家的牧场,在长海子的北端。里面有十多幢原木搭建的木屋,向西,对着湛蓝色的、狭长的长海子的其中一段;向北,有一座陡然耸起的山包。山头,祼露出一些黑黝黝的石头,上面有一些玛尼堆,以及猎猎在风中的经幡。在山包之巅,能观看到长海子最有特色的部分。
农家乐的座落位置很好,金子一样的阳光,几乎整天停留在这里,使这处由牧场改建的农家乐,一直笼着一层金光。
放下行李,4位支教老师,去爬那座山巅有黑石头、玛尼堆、经幡的土山包;我们一家子,则拎着预先在县城买好的吃食,走到长海子边,坐在有黑石头的土山包脚下。
空气中,有风轻轻走动的声音,也有鸟雀零碎、轻柔的呼唤。
黑色的渡鸦,敛声屏息,在我们周围起起落落;飞起的时候,影子在金色的草甸上,轻巧移动。
有一些披着美丽羽毛的水禽,从远处飞来,本来要停落的身子,因为突然看到我们一家子,又把收拢的翅膀重新打开,飞去离我们稍远的水面,在深翠的湖水中,向我们炫耀美丽羽色。
湖水在阳光下,安静成琉璃样的湛蓝,一种比天空更深沉、更透明的翠色。后来,女儿看到我用手机隨拍的照片时,问是否用了滤色镜(当然没有啊)。
对岸的山丘,看似平淡无奇,上面甚至很少树木,山体的表面平缓整洁,连一般山体的褶皱也不多,以一种单纯、简单的样子,等待被阳光点燃。这种平淡的山势,却让我想起了“大道至简”这个词。
大自然永远是神奇的。
长海子西面的山体,大都童山濯濯;南岸,山峦的植被却异常丰茂。各种杂树,努力高窜,其中的一些大树古木,一率挂着鹅黄树挂,如人类老者的飘洒长须。此时正是初冬,有些树叶变成透明的藤黄或沉着的暗红,使森林的颜色,显得异常丰富。
这里充满大自然的气息。
我们一家三口,浸泡在天地初开的安吉、宁泰的氛围中,如对岸童山被阳光点燃。而我们,则被大自然的呼吸,催眠和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