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店子沟
在故乡,沟就是山,山就是沟,那些生活在海拔2000多米高黄土塬面上的“原上人”,对脚下的土地有着充分的自信和自得,相对于生活山川地的人们,“原上人”不仅拥有大片平坦肥沃的坳(古做土旁肴)地,更拥有便捷的交通和物流环境。陇东的坳地是指高塬顶上宽平肥沃的中心田地,而一个村落的人气是否兴旺,更多的取决于这个村庄的环境是否坳宽地广,土地宽平的坳心,往往公路通畅,村舍密布,大都是地方的文化行政中心,只是陇东的塬地占比并不高,董志塬、早胜塬是屈指可数的大塬,在现代化立体建筑还未曾普及的穴居年代,即使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们,也大都依山而居,塬处之于海拔最高处(类似于山顶)的平地,塬的四面总被绵延的沟谷梁峁环绕,纵横的沟壑依然是黄土地的主体,也正是沟壑皱褶孕育了黄土地文明,郁郁葱葱的子午岭,蜿蜒曲折的马莲河与蒲河,无不在这绵绵不绝的黄土沟壑间写意。
店子沟,也称之为店子山,是故乡安兴东村与南头组间小小的一段沟壑,像沙盘上的浅坑,似绵绵花海间的一脉叶片,在沟谷梁峁逶迤的陇东,在博大的祖国大地上,除了安兴村的人们,外人很少知道它的名字,无论是高德地图,抑或是百度、谷歌,店子沟都被悄然忽略,被与之相临的月亮沟代替,但店子沟确确切切存在,而且,店子沟离我家门前村道的距离,至多也不过三百米。
孩提时我常去店子沟,像攀爬故乡的任意山梁,有时是去沟畔上掐苜蓿菜,有时仅仅是为了寻找“呱啦鸡”的巢穴以期掏两枚鸟蛋,或是挖采野冬花、山小蒜,或是柴胡、远志一类的草药,而有时就仅仅是去玩,去采一束山丹花(故乡称之为川草花)或捉几只蝌蚪,童年的我并还不知道何为诗意,只觉得大地特殊的地貌里有特殊的物种和植被,大自然总会让懵懂的生命充满好奇,人从一出生就不安于平静寂寞,爬涉也总是从最近处的身边开始。
随着不断长大,社会环境也不断发生变化,分产到户的1980年代,我曾随大人们去店子沟的沟底栽树,杂芜的店子沟被一块块分割,我家在那里分得了一份所谓的林地,林地就要植树种草,沟里稀稀落落的几株剌槐并不成气候,而新兴的土木化房厦却让农人们无比向往,那时候的店子沟几乎没有路,羊肠小道的一些塌毁处随身需要俯身攀爬,父亲带我们姐弟一起去植树,仅是希望树苗能够长成木料,至少成为建房的椽子,孰料不几年后,店子沟西面的塬面整体滑坡,连随那条长长的深胡洞一起滑入沟底,山路一度中断,初成形的山林最后被村委会卖掉,成为单户人家的私有林,此后30多年,我再一直未涉足过店子沟,因为打工求生,更因为那块山头已与我失却关系。
忽一日想去店子沟转转,已是2017年7月初,这个夏日里实在太闲,贫穷到无所事事,就常在村子池塘畔的“闲人市”与众人聊天,一些店子沟的历史重新被提起,一些老人对村里的山山峁峁都能说出一堆的故事。
店子沟只所以叫店子沟,是因为从前东庄沟畔这个地段有一排骡马大店,骡马大店存续多久已无人能说清,或许自有了秦直古道或者在秦直古道之前这里就有车马行辕,老人们说店子沟畔曾经的深胡洞就是秦直古道,那么深的胡洞不是人为的挖夯,是千年车马碾压的痕迹。
秦直道自北崖头梁跨支当河而来,经“碾盘山”过“吊子梁”至东庄一线逶迤,整条道路大多跨行在山梁上,而出东庄向南,两面沟壑的山道区间,历来不缺乏强人出没,强盗们抢劫过路客商,杀人越货,令行人闻之心怵,行此胆颤,这或许也正好印证了安兴村古称为“难行”的历史说词;但这条道路在解放前都是深胡洞,深深的胡洞在解放前已被敝弃,尤其是店子沟畔这段,解放前一度成为死婴成堆的死娃娃胡洞。而那个败落而调敝的时代,野狼成群,民不聊生,每每提说总会抖落出许多的人间忧伤。
历史灰色凝重,传说却总透着神奇,村庄的传说在老人们口中盘枝错节,却又情节分明,老人们津津乐道,或许更像祖辈向他们口口相授传播着乡村野史的当年,在村口的池塘边,腼怀曾经枯空倒下的老白杨树,慨叹被敝弃的老窑古村,老人们口中那些无法载入史册却曾经存在的段子,包罗着店子沟的历史,秦直古道的历史,包罗着整个安兴村的历史风物,历史传说。店子沟还叫店子沟,老人们口中的骡马大店,我们却已无法推演它的栏栅灯幡,无法猜想那些风尘仆仆的旅人饱受劳顿之苦后在这里获得了怎样的慰籍,西北利亚的风,从悠远的北方席卷而来,在陇东高原的二、八月卷起满地尘埃,天因风而暖,因风而寒,草木一季季的荣枯,一些随风随水远逝的黄土不再归来,一些历史的迹痕愈来愈淡,而一些零零散散的传说,却似沙滩上的珠贝,稍做梳理,或许就可以贯通成一条珠链,隐约再现风雨雷电的往昔。
花园峁侧的碾盘山不仅山形似碾盘,层叠盘旋,更有传说远先那里有一碾房,碾房定然在山头的窑洞里,碾房的窑洞没有山墙,没有门窗,唯有的是一硕大的石碾依在碾盘上,石碾或许并不滚圆,碾盘上也或多或少的有着浅坑,一匹红棕的骡子拉的大汗淋漓,一些带壳谷子糜子甚至是荞麦都变成了香喷喷的盘中餐,可碾盘山的石碾并不是普通的石碾,碾盘山的传说也神奇非凡,因地处偏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碾盘山并没有碾米的农人,每每鸡鸣之际,从店子山一路南行,在碾盘山的远方,你总会隐约间看到一白发老婆婆婆在碾盘上碾金子,传说中许多安兴的先民隔沟都能看见,那吱吱呀呀转动的碾盘,那白发婆婆簸动金子的簸箕,倘若是行近了,却会发现这景象或许并不在碾盘山,而是像海市蜃楼,愈飘愈远,至日出东方天下大白,这一景象则会自然消失无踪。碾金子的老婆婆是谁?金子为何要用碾子来碾,这些迷离的情节就恰似“吊子梁”缘何叫“吊子梁”一样成谜,前山的狼爷庙至今却依然有壁画残存,能跨过文革风暴而鲜存在安兴村这只是个例,狼爷庙的历史想必不会很久,野狼成群,吃人成灾的史实也仅在清初民末,还一直波及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而东庄老庄南山梁上东庄人习称“墩台”的那方土台,据传解放前台上还建有古塔,是旧时的嘹望哨,也有人意为烽火台,这点滴的遗存已残缺,却或许可以说明,在关中与陇东高塬交替的正宁大地,从来都是战火的前哨。
乡野闲话不足为凭,村中古道为秦直道更让人无法苟同,近年来社会经济推动下的遗存发掘和地方文史结集,秦直道做为先秦的“高速公路”并没有被时代忘记,然岁月悠远,今天的文史更多服务于经济目的,秦直道或许并未曾变更,却终成为一卷残缺不全的古简难以还原,秦大将蒙恬与公子扶苏带百万人马堑山堙谷建起的秦直古道,南起云阳(淳化)北通九原的历史不可否认,其具体的枝蔓延伸却众说纷纭,今日旬邑石门、正宁调令关、宁县桂花园等地的秦直道遗址碑记是否有指鹿为马之嫌尚不可知,但故乡的店子沟畔,与正宁调令关有着近三十公里的距离,且这里并非子午岭,与罗川古城及旬(邑)豳(彬县)都不远,一直是民众聚体生存生活之地,店子沟畔的古道缘何会成为老人们口中的秦直道,是以讹传讹,还是风马牛不相及?
岁月留痕,岁月的迹痕往往被岁月堙灭,现实中的人们,往往因为历史而忽略了存在的真实,但许多的历史都已是做古的历史,不可考证的历史,甚或是虚假的历史,道听途说的历史,更如同戏曲里的故事,悠饰打造的情节饱满却无法还原历史的原汁;现代人并不能走进历史,但历史同样不能左右我们的未来,店子沟畔的塌陷,店子沟葱郁生长着的植被,都不断刷新着店子沟的今昔,却无法改变我的童年。
童年的店子沟泉水清冽,蝶舞与虫鸣虽不若今天的浓腻,也并不干瘪贫瘠,那些稀稀落落的植被,在雨季里同样充满诗意,刺槐间丛生的野蘑菇,杂七杂八的野果,一些季节更替里或大或小的野花,一只白色的飞蛾或是一群色彩斑斓翩跹起舞的蝴蝶,一只蝉的嘶鸣,几只蛐蛐的鸣叫……总是出现在特定的时刻,却持久的潜入记忆,不曾随岁月的风蚀而消淡,且在记忆的深处变得愈来愈美,经久不息,这或许就是造物主的恩赐,让平凡感动生命,用生命谱写传奇。
甜永高速(银百高速甜水堡至永和段)安兴隧道工程扎营安寨于东庄沟底的“三拐台”,一条为建材运送而建的便道恰好沿店子沟畔南北直行,自211国道、南罗公路源源不断的把建筑机械、沙石、钢材拉往墩台西的沟底工地,站在店子沟沟畔上,我突然悟出老人传言的不虚,历史惊人的相似,2200多年(前220年)前,大将蒙恬带十数万大军自咸阳北上,一路堑山堙谷,以现代人都不能解释的快速精准完成了一项堪称奇迹的车马大道,可修路的简易工具,十万大军的生活物资运输,甚至是兵役民役的征送,定非是淳化一线北上的,而会若今天的施工分标段整体推进,如果不能说明店子沟畔曾经的深胡洞就是秦直古道本身,证明其是秦直道的支线或分道却顺乎情理,从如今的历史百科考证,秦直古道一直通行于偏无人烟的林莽谷地,物资运送定然艰辛无比,而店子沟畔的胡洞古道则可能存在更久,且南经太村塬过三水、经淳化、一路可抵达关中腹地;北经樊村,过凤凰坡(一作烽火坡)至古县城罗川,再分抵政平、湘乐、彭原,一路经宁、陕直抵包头及漠北。
先秦的“高速公路”是否拓建有便道,是否分兵道与官道?这是历史学者的考题,老人们的传言,却可以印证一条古道曾经繁华,无数商贾络绎不绝,无数的驴驮马载踏起尘烟,一些老旧的招幡辉映着杏花烟雨中炊烟袅袅的古道客栈,可以回味四周原畔上耕牛的哞叫、架板庄子间的鸡鸣犬吠,平淡而悠远的古村是这块土地上曾有的鲜活生动,历史无法否决一条古道的曾经,那些岁月的尘烟还未落定,我的高祖(讳)致详、致镐随官驿邮差西去终生未归,定然踏上过这条古道,我爷爷壮年时无数次北上定边贩盐,也多半未能绕过这条古道,在物流艰难民生困窘的解放前,老家的农民常常结伴而行,趁农闲时节,把蒙古的马匹、定边的食盐一担担肩担驴驮运回来,把关中的棉花布匹生活日杂肩挑担背运回来,无不都是行走在这条道上,那些飘摇未远的历史曾给先民们平淡岁月调剂和温暖,一条古道承载的太多生活的必备,却在上世纪末滑坡于店子沟的谷底,也许是我们淡忘的太快,也许是历史本就无法被还原。一些路会成为断壁,而一些新的道路总会承载新的希冀,路总会越走越宽,那些被敝弃的路,大多都透着苍茫与辛酸。
十年树木,店子沟的刺槐终归成长起来了,连续多年采伐,一车车的被煤矿拉去做了矿柱,伐木人为伐木还修了便道,这个季节的道上,灰灰菜长的足有一米多高,丰茂的林木,是青一色的刺槐,透过一串串的荚果似乎可以嗅到五月槐花的清香,谷底的泉水积淤成沼泽,沼泽里荒茅长的比人还高,林间的空气清新而充满潮热,正午里给人窒息的感觉,蝉的鸣叫织起一张大网,密不透风,像一片一片的阳光,哗啦啦地扑盖过来,当年成片的苜蓿草早已不见了,曾经常见的一些飞鸟看不到了,却也有一些特异的鸟鸣替补,象草原大鸟,一声声悠长而带着芒刺感的鸣叫,在蝉鸣外以另一种颤音切割着沟底的时空,我看到一只丰硕的野鸡朴愣愣从身旁草从里飞起,看到一些盛开的樟棉花像农家院里的花儿一样开的整齐,而更令人感动的是,在稠密的杂草间,竟然有一束束的胡麻,纤细而单薄的胡麻,在许多地方被称之为亚麻的胡麻,开着蓝莹莹的小花,挂起一串串碗豆粒大小铃铛般的果实,熟悉里透着陌生,陌生中带着从容,朴实而淡定。
其实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安兴的民众一直有着种胡麻做油料的习惯,而分产到户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种产量小经济效益低的胡麻了,这些曾被生产队用来改良倒茬的油料作物,从此在农田里绝迹,在这幽辟的山沟,在荒坡野草中竟然得到绵延,它们成长为野胡麻,自然的随了草性,技叶变得纤巧,果实也显稀疏,在野草从,在干涸的路脊却随意生长着,不难推测,数十年前它或许只是一颗掉落的种子,却年复年一茬茬繁衍成数十株争挤在野草里,这时候我突然联想到了小时候在山沟看到的野韭菜,我甚至曾联想到那些山洼是旧的庄基或菜地,可大人们却说那是鬼韭菜,说鬼韭菜吃了会头疼,我不知道山野的胡麻籽吃了会有不良反应,只是一味钦佩一切随遇而安、生生不息的生命,就像佩服被时代遗弃的乡间老农,生命不息,劳掇不休,任它“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活着就是活着,无论那般田地,适从才能舒缓,看淡才能洒脱。
水与土相生相克,水从土里流出,又把土带向遥远的远方,水流过的地方,土往往会越来越少,地势越来越低,许多的生命,却恰像是从水里流出来一样分布在水流过谷地,人们慨叹于苍海桑田,却又不得不顺其自然,在很久远的从前,店子沟或许并不存在,塬就会更大,坳也会更宽,店子沟塌陷的沟畔,可能与周边坳地一样平整的联结在一起,即使荒无人烟,并非纤陌交错,也一定草木葱茏,天高云远,无数年后,无数载的风雨剥蚀里,店子沟亦曾为村庄,肩负着车马行辕络绎不绝的官道,或一茬一茬的被垦荒,挖建窑屋官道,播撒豆谷麦麻,可无论是开荒造田,或者退耕还林,店子沟永远选择着适从,像一株被遗落的野胡麻,在陇东高原的沟谷梁峁,以极其自然的姿态生长,不骄,不馁,把所有的历史都默默地纳入谷底,而正是这许多父母般的无缘无悔,才演绎了岁月的繁华,支撑起时代的高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