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山楼听雪 ‖ 窦小四
衔 山 楼 听 雪
文·窦小四
我会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
临走的时候,我给小碎说了这句话,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去见她了,尽管我知道她的姐姐是如何出嫁的,她的弟弟是如何死去的,她的父亲如何酗酒,以及她的母亲经历了几次婚姻而最终成为一个孤独的老人。
十一月的风声和二月里的风声,对于我是没有任何差别的,因为我都把它们关在了窗外,我已经许多年没有闻到过青草破土而出时候润涩的香味和堆砌在黄土地上的干草被点燃的焦味了。香皂肥白,如同宝钗;空花盆,静卧着母亲从乡间背来的泥土;野马奔驰,飘渺于音响,也成形又消弭于我的鼻腔里冒出的白烟。我把更多的日子都关在门内了,甚至小卧室里良庆硕大的婚床,都与我无关了。
楼群青白的间隙里,有极少数的人缓慢地穿过,我望着它们和他们,它们无声,而他们的话对我没有意义,听到听不到,对我,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对我有意义的,是这“望“,可以说,除了做饭吃饭洗澡上厕所以及睡觉,我把在这屋里的时光,都打发在这”望“上了。
我有一双很好的藤椅,我还有一张很好的圆桌,我时常会坐在靠左的一张藤椅上,抽烟,喝茶,向远处,抑或近处望。
雨后的黄昏多么清冷,闪烁的路灯微红,沃尔玛超市门口用黄线画出了很多的停车位,一旁的马子禄牛肉面馆,招牌月牙儿清真,一个小商贩,用他沙哑的声音叫卖柑橘:“柑子,柑子,新鲜的柑子,闵甜闵甜的柑子哟……“。他是个四川人吧,我不由地猜想。时光咸,时光淡,如同一个老人的背影,我们每一个人都注定从他身旁走过……
每当月光消失在窗口的时候,我方才抚摸着压麻了的腿脚,缓慢地走到床边,然后悄然地睡去,然而,我总是睡不踏实。
我试图在与这万物的交汇里找出共鸣,然而,岁月起,岁月伏,最后,所有我看见的一切,我都忘记了,猛然想起,依旧只剩下一个望远山而听近音的我,甚至在某一个瞬间,连我自己都遗忘了。
就在我的日月陷入一片死寂的时候,那个叫“素雪“的姑娘就出现了。
“您的衔山楼真真是好!”
“衔山楼?”
“是啊,就是您朋友圈发的照片啊,您的居所啊。”
“哦哦哦,哦哦哦!”我仓皇地应诺,心下几分不易察觉的欢喜。
“诺,您看,山与楼,皆高而不远,威而不怒,闹中得静,楼下就是盛世繁华,对面就是青山健耸,清风过而不冷,白雪至而犹暖,可品茗而观雨,可望山而听雪,可洞之以万物,而凝眸于点滴,可识乾坤大,也可怜忧草。难得之居之所也!“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这个神奇的姑娘,我怀疑她的脚踝上带着上帝赐给她的铃铛,那来自生命清脆的声响,只在瞬息间攫取了我的心。
我竟无言以对。
她朗声继走:“倘若更有一个红袖清雅的女子为伴,只每日里谈文说诗而轻抚瑶琴,岂不是夺了神仙的福祉。”
我还是无言以对。
于是,她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就去写一篇小文,题目就叫做《衔山楼听雪》吧!”笑声渐……
如同曦天而来一个煽情的吻,我的寂寥与空洞顷刻间人仰马翻。
没过多久,季节真的就走到了冬天,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天地如同一枚硕大的银器,四壁闪着洁白温柔的清光,白葡萄酒,蓝调之音,鹅卵石,马蹄把岁月追到了唐朝,绸衣李白仗剑快走在东马市,杜甫用一支兼毫苍白了民生寥落,李清照的青梅还没开始嗅,而贵妃的霓裳舞动了天地,不然,为何会有这样一场铺天盖地的白雪,这白雪莹白的光华,让我在思如青烟里,洞见了我的心。
这素雪,是高知,她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也可以说地道的方言,她穿真丝的旗袍,也穿VEROMODA的大衣,她了解书架上的智慧,她也躬耕于田野,她握着高脚的酒杯,笑品红酒,她也可在灯光摇曳里静补旧袜,她的声音清甜,她的容颜朴素。
我是个俗人,我承认我是个俗人。
俗人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我只是众多男人中的一个,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
我和小碎睡过,她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她的人生的悲戚,比她的眼影还重,在火车站廉价的旅馆里,她给我讲她的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她给我讲她的姐姐如何出家,她的弟弟如何死去,她的父亲如何酗酒,以及她的母亲是如何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婚姻之后,最终还是变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
我抽着烟安静地听她讲故事,一个接着一个的故事,仿佛入心,但是,如果说,全然没有入心,也好像不大对,总是,我就这样,在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隔三岔五地,在火车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廉价的旅馆里,听她讲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
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入心,可每当我抽完第五根烟的时候,我都会决绝地坐起身,把烟头摁灭在卫生纸上以后,丢给她一千块钱,走人。
我承认我的无情,和作为一个普通男人的庸俗。
庸俗与可恨,为什么说可恨呢?
因为,在我过往的生活里,不只有这样一个小碎。
故事如出一辙,情节大同小异,女人,只是有痣和没痣的差别,细节,只是我抽了几根烟和她们的活着的亲人过的如何而死去的亲人如何死法,最后,所有的约会,都结束在我把烟头摁灭在床头柜上的卫生纸上的那一刻。
有一天,我累了,我就给小碎,是真的那个小碎说,我会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
然而,我知道,我是再也不会去见她了。
不是不见她,而是,不再见所有的小碎了,我真的,我是真的觉得我累了,我想割断我和所有的小碎的一切的瓜葛,不动声色。
直到很后的后来,我才想起来,其实,我从来没给小碎,给所有的小碎,真的和代名词的她们,讲过任何一个故事,历史的虚构的别人的或者我自己的,我才惊觉,在她们面前,我把自己隐藏的很深。
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已耄耋,儿女远走,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都没有剩下在这人间,来陪伴我,这是让我觉得累的根由。
我后来问她,为什么要给我的居所起名叫“衔山楼?“
“您看啊,每当您坐在藤椅上,翘首远望的时候,那南山的最高顶,不正是在你舌尖的位置吗?“
“……”
“我……。”
“我知道,您总是坐很久。”
“我……”
“我懂得您的世界的寒冷和荒凉!”素雪说。
“因为,无关亲人,别样的事,也就是我的别样的遭遇,也让我的心和你一样冷寂,冷寂而荒芜。“素雪说。
“无事,我就听雪,我能把一瓣雪剥出十二层透明来,多少绿,多少红,都随我任意点染涂抹,人生啊,底子是凉的,可是,颜色啊,有很多种。比如,那开在树上的花朵,可以不是花朵,而是胭脂;比如,蓝色的蜥蜴,可以唱出动听的歌谣;比如,北方的朔风,可以把草书吹展;比如,我的羊群,被河水的反光一照,就会成为一个更加浩大的队伍;再比如,您可以拿白云朵作为聘礼,来迎娶你心爱的姑娘;再比如,阿娘挖出的红苕根部,写满了部落的传奇……“
“无事,我就听雪,我的镜子是银色的,我的眼眸也是,记忆中,村庄里的果园里,有青烟升起,而麦芒上亮剑一样的光刺穿晴空,苏阿丹偷了穆萨家的玉米,拿来,我们在野地里烧,哦,说起穆萨,穆萨,就在烧了玉米之后的二十个年头,他放牛从山崖上掉下去了,是村里人募捐埋葬的,我都没有捐到,知道的太迟了。阿依莎依旧过着清贫的日子,白菊还好,生了三个儿子……“
“无事,我就听雪,羊换家的牛死了,羊换说他家的牛不是自己死的,而是梁夬生毒死的,他疑心他的老婆被抓走结扎了,是羊换告的密,梁夬生的大女儿是个好女子,说他父亲不讲理。我也是北方人啊,村口的老杏树开花的时候,粉红粉空的花朵缀满了枝头,村子,呵呵,我的村庄,就借着这碗口粗的杏树的花朵,做了一回少女。”
“无事,我就听雪,怀里抱着《楚辞》,那屈原笔下所有的香花香草就都在我眼前盛放了,我骑着最好的一匹马,穿着大红的斗篷,穿行在茫茫雪原,也穿行在往事与今朝今夕此刻之间,白居易的琵琶,摩崖的村庄,一只白鹿的唇,寒凉,我忍不住下马亲吻。“
“无事,我就听雪,我从甘肃走到了青海,我从青海走到了西藏,至于林芝,那里其实并不冷,反而有些像昆明,明媚的春天柔和的太阳光,也有雪山的,它们之间并不矛盾,也并不相互抵触和消弭,一个人牵着马问路,我用手指着告诉他,向西,一直向西。“
“无事,我就听雪,天空有时候会传来突然的长鸣,和突然的瞭望,太迅疾,以至于使我来不及分得清楚,究竟是悲是喜。那是一只鸟的来临,刹那间,我仿佛分不清,这声音和瞭望,到底是来自天空和大鸟,还是来自音响和手机。“
“无事,我就听雪,最穷的时候,我捡菜市场人家不要了的菜叶子,回出租屋里,一个人低着头煮面,清水挂面,那时候,我简直觉得连空中飘落的树叶子,也和我一样缺少养分。我就这样,供着我的男朋友上大学,上研究生,整整七年,而最后,他娶了别人。那是一个山东女人,哭着说她的丈夫被一个俄罗斯女人勾走了……“
“一只鸟的天空,就是无数只鸟的天空,一个人的村庄,就是所有人的村庄,一个人的生死,就是全部人类的生死,先生,您窗外的雪又大起来了是不是,它们很美是不是?“
……
我知道,素雪生活在南方,她的现实的世界里,其实没有雪。
素雪,她,与其说她在听雪,不如说她是在听自己的心。
也,在听我的心,也,让我听自己的心。
素雪在给我讲着这些的时候,每每也正是窗外飞着大雪,青山成为白山,而高楼成为银色的巨大光柱,而楼群的间隙里穿行而过的人们,不论老少,都急匆匆白了头。
素雪,我知道她,而她,也知道我。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我竟然把那个,在真的小碎面前,以及和在所有的代名词的小碎面前隐藏地、包裹地很深的我,统统地,一点不留地,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给了素雪。
“父兄皆去,子女远走,而女人太多,我是个罪人。“烟不够了,我明显地觉得我的烟不够了。
“……”
一阵清澈的寂静与沉默之后,一个振聋发聩的说法袭来。
“古有妙金光生起定解,又有商主之子得无生法忍,活着,太难了,所以,您也好,您的父兄也好,甚而,那些女人们也好,都会得到宽恕的。”
“我,我,即便是作为您的妻子,可能会痛苦,然而,痛苦之后,我还是会宽恕的,没有谁会生着一脸与生俱来的邪恶来投生为人的。”
“何况,何况您还是个良民,做了那多么善事。“空气中传来爽朗的笑声。
……
我和所有的小碎的故事,最终完全终结在我把一支宽窄狠狠地摁灭在我的那张很好的圆桌上的那个被我洗得发亮透明的烟灰缸里,就在素雪说“衔山楼“三个字的那一刻。
多少年,岁月起,岁月伏,我曾一次又一次,不失时机地,竭尽全力地,试图在与这天地万物的交汇里找出共鸣,然而,最后,我何所幸,我终于找到了。
不时地,有烟寄来,可其实,我抽烟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而我的睡眠越来越好了。
“我好想变成雪啊,这样就可以落在先生的肩上,倘若先生撑了伞呢,那就落在先生的伞上,静载一生的白月光……”
素雪知不知道呢,在她给我说她捡拾菜叶子煮清水挂面和妙金光与商主之子的那一个飞雪漫天的清晨,我整顿衣裳起敛容,我打算用我余生所有的力量和勇气,去积攒那天空中足够多的白云朵,拿它们作为聘礼,去迎娶我心爱的好姑娘。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和《无尽的白雪》公开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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