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雨 ‖ 窦小四
看 雨
文/窦小四
雨最早被注意到,是因为它藉着旁的物体,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比如一片霉生了斑点的旧瓦,比如一块丰腴的黑色泥土,比如一只废弃的铝盆,比如一块寂寞的石头,再比如,一个什么失意人的脸颊,因为她没有伞,或者不想打伞。
老式阁楼,很旧,很静,为了让烟囱从窗户里伸出去,有一格窗户是纸糊的,那纸,陈旧,泛黄,泛黑,和这老屋是一样饱经岁月苍凉的表情。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最初就是从这一格没有安装玻璃的、纸糊的窗户缝隙处吹进来的,哗啦啦地响。
那一片黑黄的旧纸片,在无可奈何的外力的颠簸下,只好貌似自愿地、肆无忌惮地表达它的瑟缩和颤抖。
不一会儿,雨就来了,已经来了的雨落在了老屋外霉生了斑点的旧瓦片上,落在了凌乱地堆砌在老屋外的丰腴的黑泥土块儿上,也落在了废弃的铝盆和无数块寂寞的石头上。
我走出去,我不想打伞,我想去看看雨,也看看街上的行人,他们的表情里,有一千万中人生或悲或喜的可能性。
我是那个失意人啊,此时此刻就是。
雨藉着风,拍打到了我的脸颊上,清凉凉的小疼,这细细的疼痛,让我觉得清醒,却又无法全然清醒。
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为了躲雨,跑得太快,脚歪了一下,脑袋就撞到了一根乌黑的木电线杆上,他疼得捂住了眼睛,呜呜地哭,她的母亲跑过去,心疼地把他抱在了怀里,不停地用她的右手抚摸孩童新来的伤口。
我在近旁立了一分钟,也默了一分钟,就走开了。
我继续往前走,就看到了一个中年瘦弱的男子,弯下腰拼命地拉着一个架子车吃力地前行,沉重的车子上是一筐筐新摘下来的毛绒绒的桃子,车子的后面,一位老人也在弯着腰使劲地向前推车。
我站住了脚步看,想上去帮忙,无奈道路太窄,容不下我并行。
那老人却大概是用力过猛,岔了气,疼得捂着腰蹲了下去,那做儿子的,赶紧从车辕的绳子里钻了出来,跑过来跑着自己同样瘦弱的老父亲一边帮他揉着胸部,一边“好了么?好了么?”地询问。
雨已经打湿了我的头发,我觉得渐趋深刻的寒凉从我的头顶直往下渗漏,直抵心脏了。
我踌躇着,我犹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帮忙。
幸好,没多久,那老人就在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之后,安然无恙地站了起来。
我就心下安然地往前走去。
雨已经大片地洇湿了平日里干燥的水泥地,平日里蒙了一层浮土的树叶,也被这雨水清洗出了碧绿的亮色,它们在风中摇曳,风是自由的,这摇曳也是。
我觉得我也是自由的,可是,自由的另一层含义,却是不知归途。
一念念及此,悲凉又如同这雨,从天空中,从大地上,从左从右,从四面八方无情地袭来。
终于走到了一个想站立的地方,还是那条街,还是那棵树,那是那栋楼。
我开始数楼层,从下往上,一,二,三,四,五,一直数到了十二。
这十二层楼,都是被雨淋湿了的,可是,它们的表情安静,安静的如同我。
就在第十层,有一户人家的灯火亮着,我在想,要是那灯火之下,是一位故人就好了,可以相约出来,一起去看看清水河,一起去看看清水河上那两只并排飞翔着的水鸟,它们是如何伸展着洁白的羽翅翻飞过那两岸大片大片的狗尾巴草和灯芯草的。
然而,就算一直是抬望眼,我也只能默默。
哪里有什么故人呢?人的孤独和命运,就如同这雨水一样悲凉,悲凉而又凄迷,凄迷到无言无语,只能默默。
到处都是雨,我不愿意再走了,我就那样站在灯火迷离的夜色里,看街道,看行人,看店铺,看树,也看楼。
左手边的店铺要打烊了,一个年轻的戴着帽子的少妇,只一扬手,一盆水就哗啦一下,泼到了街中央,那水,来不及看清清浊,就和雨水混为一体了。
这少妇,她看了我一眼,我心中一凛,胆怯而惊恐,我怕她看穿我的心思,又说出去我的心思,于是我测过了脸,又低下了头,风吹起我的长发,迷蒙了我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对于人,生命中最疼的雨,应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而是从眼睛中流出来的。
“波涛滚滚水东流,
鲁大夫设宴要请君侯。
是月十三亲赴会
是关公稳坐顺丰舟”
不知道哪家店铺里的电脑扩音器循环播放着评弹,蒋月泉的唱腔是清亮婉转的,那声音,是艺术的完美,也是心境的起伏。
就如同此刻的雨,就如同此刻静立雨中的我,心境也是完美的,可也是起伏的。
滴雨落长街,黑白蒙深巷,无伞撑,无梦轻,水溅青阶上,我独自彷徨,旧陌歌,谁与唱?
我觉得我像一个伤春悲秋的古人了,而且是一位男子,只缺一身汉服,宽袍大袖北风鼓起。
雨变得更大起来,这一变,天似乎猛地亮了一下,我从思想的游走中回过神来。
有些冷,我想我该回去了,唉,怎么没有碰到一个花店呢?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风此雨,买一束紫色的铃兰怀抱着回去,是很适宜的,可惜没有。
这世上,可惜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没能结果的花朵,比如没有长寿的生命,比如无法相守的有情人,再比如,那随风而逝无迹可寻的青春年华。
女子三十过,是最美,可也是凋谢,恰如一朵玫瑰花,它的影子,是一朵凋谢了的玫瑰花。
雨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我已经完全被淋湿了。
三阶台阶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颤抖着双手,在雨中专注地捆绑着他白天捡起拾来的纸盒子,他的头顶和脊背,比我的还要潮湿。
他是谁的父亲呢?他是谁的丈夫呢?他又是谁的爷爷呢?我无法确定,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也就是在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的时候,他也一样曾经是父母掌心中的宝贝,而如今,岁月蚕食,华发苍颜,为了生计,却在这下着悲凉的细雨的寂寥的灯火映照下,也还要颤抖着粗糙的双手捆绑那捡拾来的纸盒子。
对于人间,我的嘴唇中早就没有了褒奖贬斥的言辞,我的心中,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凉,这悲凉,从老人的纸盒子里,从老人的被雨淋湿的脊背上,也我的脊背和心底里,一丝丝的升起,齁的鼻子匓酸。
亲爱的生活……
这雨,这滴滴答答悲凉的雨,是伴奏,却也是主旋律。
哦,亲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