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许渊冲：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翻译文学家
今日早晨，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在家中安详离世，享年100岁。
许渊冲1921年出生，194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1983年起任北京大学教授，被称为国内能够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唯一专家，翻译了《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众多名著，2010年获得中国翻译协会颁发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8月获国际译联“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
2014年8月，本报记者曾专访许渊冲，今天，我们重发这篇访谈，深切纪念这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百岁少年”。
许渊冲：“北极光”照亮翻译星空
【翻译悟语】 “从心所欲不逾矩”成为许渊冲的翻译指导思想。“从心所欲”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性，“不逾矩”就是不违背客观规律。
8月24日上午10点，《中国新闻出版报》记者如约来到许渊冲先生家。许渊冲夫人照君女士早早就打开了屋门，听见敲门声后，照君笑意盈盈地把记者迎进屋内。“挑这张吧，这张好，这张看着精神！”爽朗洪亮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让人难以相信这声音是由一位93岁高龄的老者发出。
走近一看，原来是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社科文艺图书事业部副主任胡晓凯在帮着许先生挑选照片。“晓凯是许渊冲译《毛泽东诗词选》的责编，她来挑选照片做书展的展板。你们都是为书展来的。”照君告诉记者。
处暑后的第一天，天气格外凉爽舒适，在那个安静的上午，许渊冲与记者分享了他的翻译理论，以及翻译对于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影响。
改变总统决策的文化传播人
在许渊冲与记者交谈中间，照君拿着两张印有奥巴马照片的图片走进来，并告诉记者这两张图片更能证明许先生的翻译在国外起到的作用。
许渊冲笑着向记者道出了其中的原委。2012年，奥巴马邀请克林顿为他做连任助选演说，克林顿当时以“绯闻”的原因拒绝了。许渊冲儿子将《北方有佳人》这首诗的英译文用E-mail分别发送给奥巴马和克林顿。其中“倾人城，倾人国”二词的翻译堪称绝妙：“soldiers would lose their towns，monarch would lose his crown。”也就是“士兵都不守城了，皇帝都放弃王位了”。克林顿看到后同意为奥巴马连任演说，并取得不错的效果。奥巴马于是寄给许渊冲儿子自己的照片与回信表示感谢。
另外一段故事同样与奥巴马有关。许渊冲曾翻译过《江雪》一诗，翻译后的英文展现了老人不惧严寒、清高独立的精神。许渊冲说，这首诗也同样在国际上起到了意外的作用。奥巴马提出医保议案时，民主党赞成，共和党反对，反对票超出5票。当时许渊冲儿子再次将《江雪》的英译文E-mail给奥巴马总统和一位共和党参议员。这位参议员本来反对医保议案，读完《江雪》之后，非常欣赏老渔翁的独立精神，随之做出独立于党派之外的选择，改投了赞成票，赞成票超出7票。为此，奥巴马再次寄信给许渊冲儿子，并要他做自己的“厨房内阁成员”。
讲完这两段故事，许渊冲有些得意地说：“诗歌翻译质量如何，关系大不同。按字翻译可能就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这也是我的翻译方法的好处，也可以充分说明中国文化、中国翻译能在外国起到重要作用。”
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翻译文学家
坐在一张宽大的皮沙发上，许渊冲被衬托得更消瘦些。谈到他从事并且热爱的翻译事业，老先生神采奕奕。“现在中国翻译对等论盛行，这也是中国文化走不出去的原因之一。”许渊冲认为，包括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在内的西方文字之间有90%可以对等，彼此翻译很容易。但中文不同，中文与英文的对等率不到50%，也就是说不对等的大部分就需要翻译来做工作，翻译后要比原文更好。而要想比原文更好，就要往深处想、往中国文化的内涵想。
许渊冲举了毛泽东《念奴娇·昆仑》“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中3个“一截”翻译的例子。在许渊冲看来，如果主张对等翻译，会把3个“一截”翻译成“3pieces”或者“3parts”，就是3个部分的意思。但其实中文的3个一截语音重复有气势，语义上也不单纯是将山三等分，而是要分成顶部、胸部、脚部3个部分，选择英文中的“crest”“breast”“rest”。3个“est”或“east”结尾的单词，较单纯的“piece”或者“part”，更能实现意美、音美与形美。
“中国文化如何走出去？就是要重视内容。翻译不是只翻译形式，而是要翻译内容。与西方语言内容等形式不同，中文其实是内容大于形式的。”许渊冲又向记者举了“不爱红装爱武装”的例子：“有西方人将'红装’翻译成'dresses（衣服）’，把'武装’翻译成'uniforms（制服）’，我认为不妥，这种字对字的翻译没有什么意思。我将'红装’和'武装’分别翻译为'powder the face’和'face the powder’，一个是'涂脂抹粉’，一个是'面对硝烟’。powder和face在两句话中分别做动词、名词。这样一来，外国人能够理解其中含义，读起来也更加好听。”
在许渊冲看来，文学翻译要变成翻译文学，因为翻译本身就是文学。同时，同一首中文诗，如果翻译成不同语言，也会呈现明显的区别。事实上，受到钱钟书和朱光潜两位大师的影响，“从心所欲不逾矩”成为许渊冲的翻译指导思想。“从心所欲”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性，“不逾矩”就是不违背客观规律。
比如《诗经》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许渊冲将“杨柳依依”翻译成杨柳落泪，将“雨雪霏霏”翻译成大雪把杨柳都压弯了。法文翻译时第一句意思一样，都是柳树流眼泪，第二句则翻译成雪花飘扬。在许渊冲看来，只要不违背客观规律，就是战士热爱和平、天人合一的思想，这些翻译都是可以的。
乐意得到年轻人认同的笔耕不辍者
今年8月2日，在德国柏林举办的第20届世界翻译大会会员代表大会上，许渊冲荣获国际译联2014年“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这是该奖自1999年设立以来，第一次授予亚洲学者。
“虽然得了奖，但从过去到现在，翻译界对我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许渊冲说，“'封建遗少’'千古罪人’这些称号纷纷都指向我。就连最近出版的翻译杂志中，还有对我翻译的质疑，认为我的翻译与原诗差别较大，意译的成分较多。”
“面对这些反对的声音，您如何坚持自己的翻译理念？”在回答记者这个问题时，许渊冲说：“我不是凭空得奖，为什么这个奖可以给我，不给别人呢！”老爷子对此心态非常好，“我认为不破不立，你不破，我也立不起来”。
说话的同时，许渊冲拿出一封来自“第三代”的信。“这是我弟弟的孙子写给我的，里面有段话说得特别好。”许渊冲戴上眼镜，认真读起来：“有幸的是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二爷爷的崇拜者。他们在这个平台上交流时流露出对二爷爷的作品的欣赏与痴迷，让我感到兴奋……在民间的诗词爱好者眼里，二爷爷的风格也是依旧备受推崇，有热心的读者每天发一句自己喜欢的许渊冲的诗句与大家分享，我觉得这种渗透到读者生活中，与读者同呼吸、同吐纳的作品，就真的是可以和古诗词一样流芳千年的。”
念完信，许渊冲表示：“现在有的翻译者认为，忠实原文逐字翻译，翻不好也没关系。但我认为，翻译的忠实不仅要忠实于形式，更要忠实于内容。内容形式统一时，我不离开形式；内容形式矛盾时，我选择内容。如果我的表达形式比逐字翻译的形式更能传达原文的内容，那我会选择我的表达方式。”
直到现在，许渊冲依然没有停止翻译的工作。“我现在在做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英译中工作，平均两个月翻译一本，现在已经翻译完4本了。”许渊冲笑着说。（记者 尹琨）
编辑 张雪娇
二审 刘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