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万岳斌/盐井 难以抗拒的藏地“美”惑
盐井 难以抗拒的藏地“美”惑
作者:万岳斌
澜沧江手持沧浪剑,切出两岸高山夹峙的梅里大峡谷,西藏在峡谷北入口处轻点一脚,标上“盐井”地名。日积月累,邮票大的盐井,盘成茶马古道上的一方重镇,经营出国道214线上一爿富庶之地。
别看西藏的春色里,满地小花朵,真正的迎春花使,却非桃花莫属。而西藏春天的第一枝桃,必定开在芒康的盐井。盐井的桃树,从梅里峡谷逆江而上的暖风里,嗅出春天若有若无的体味,于是,桃花如临场的演员,早早换上演出服,只在外面裹一层薄薄的御寒的皮,栖满枝头眺望。春天催动夜雨一拍盐井的门,嗬,清早醒来的盐井觉龙村,山沟沟里桃花漫涌,万枝丹彩热情得要将春天融化在这里,不让它翻向别处。
盐井的桃花,粉粉的,淡淡的,有人怀疑是不是家中粉彩准备得不够充分;也有人猜测,是不是太过性急,担心春天暗夜策马而过,只略施粉黛便围堵上;我更相信另一种说法,她们秉烛夜读,记住了张公庠的教诲,“真色不劳施粉黛”。我很想借一把还魂伞,喊醒长眠平江安定镇的杜甫,面对盐井问他“可爱深红爱浅红”?
桃花盛开的盐井,若不假黄公望之手,怕难画透。天穹瞪着蓝蓝的望眼,不远处,站立的梅里雪山十三峰,峰峰披着洁白哈达,随时听候桃花吩咐敬献,山岭怕桃花嫁与春天,随它远走,没有收到彩礼,通体憋得赤红,环立桃花沟,澜沧江冲着旁立的红山诡异地一笑,浅绿地流过。流浪的云朵,看似停下来喝一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实际上它算计着,晨昏时光里,它趁桃花人家生火做饭,从垭口贴着崖壁,悄然溜进来一绺云雾,窃一身花香,如滇金丝猴迅疾逃离,唯恐被捉到,和成桃花家里的脂粉。只有桃树下稚嫩的青稞苗,踮着脚尖喊着:抓贼啊。偶有牵羊而过的人用目光安抚它:不要紧!这幅立体雪山桃花图,盼望有一把巨剪,裁一段带回,天天欣赏。
澜沧江毫不掩饰对盐井的喜形于色,左奔右突的它,到盐井躬如S。盐井人沿着两岸用木桩架起土铺,汉字笔法将它们写成小小的方格,灌满卤水的方格像平铺的镜面,风云于天空幻生幻灭,镜中成像为乍朗乍阴。就着方格,阳光与风画出“生命之晶”作品。缀在方格中的圆井,恰似历代收藏者在这幅旷世画作钤上的收藏印。
不论朝代如何更替,无一例外都是女性,身着五色民族服饰,背着长长的木桶出没圆井里,一天六七十个来回。深邃的井壁上,唐朝铁器残存的锈斑,依旧在循环往复诉说老故事。井泉心疼青丝背成银发的她们,总是舀过又满上,还同澜沧江对赌着心愿:你不天荒,别以为我会地老。赌了一千三百年,看不出谁胜谁负。
木架的下面另有乾坤。那些不想晒成盐的水,从方格夯土底里觅得一线通道潜逃,想藏匿到棚架下,前面的还在观望,后面的又涌了过来,风没有这么多手铐,于是将它们速冻成柱柱钟乳石,放眼望去,一个水晶宫殿,迷离世界。
这盐田交的桃花好运,每年桃花季,盐井风劲大日照强,一天可收一茬盐。盐中落有桃花胭脂气,品相品质都是上乘,约定俗成叫“桃花盐”。慢说十里不同天,这一江两岸就让人见识神奇。西岸加达村晒出的盐,清一色的红,叫做“桃花红”,喂出的牛羊,膘肥体壮,肉质格外鲜美。东岸纳西村、下盐井村晒出的盐,纯一色的白,叫做“雪花白”,在我们体内支撑生命的蓬勃。历史上,藏族与纳西族为了盐井也曾刀光剑影,互相攻伐,后来从泉水能产两色盐得到启示,于是握手言和,世族共荣共生。
电影《转山》里有一个镜头,天色渐暗时,来自台湾的骑行者张书豪问同行的云南李晴川,夜宿何处,李晴川拿出一只望远镜,于是画面里跳出来一栋竖着十字架的平顶塔楼。
这栋十字架建筑座落在盐井纳西村的半山坡,从竖立之初,替盐井多元文化交融做着最直观的注脚。1865年,法国传教士邓德亮神父,不知从四川还是云南进来,风光独特的盐井,让他啧啧称赞“OK!OK!”他以物物交换的方式,换下这块土地,在藏传佛教的版土里,建起天主教堂。
教堂的设计和建造,玩的混搭风。外立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中规中矩的藏式风情,落在周围建筑群中,一点也不突兀。入得教堂,高大的哥特式穹顶,墙壁上绘满色彩明快的圣母玛利亚图像和圣经故事。当教堂悠扬的钟声响起,穹顶下笔立的人群,手捧藏文圣经,发着藏语音,齐唱颂圣歌。我在想,上帝身边应该有了藏语翻译。门里门外,抬腿之间,从东方文化跳转到西方文化。
盐井最古老的那株桃树,年年“繁极欲相重”地开放。教堂修建时,它选择站立大门口。轻风提着藏语圣经声走过,花瓣飘下,跟送一程。
自从有了这天主教堂,这周围便生出有趣的宗教文化现象。同一个屋檐下,同一张饭桌上,丈夫的名,喇嘛赐的“次仁”,口念“嗡嘛呢呗咪吽”;妻子的名则是神父给起的“玛利亚”,祷告“阿门,愿上帝保佑!”或者父母尊崇释迦牟尼,子女信仰耶和华,彼此相亲相爱,不因信仰而成路人。
天主教进入藏地盐井,也止步在盐井。盐井的十字架,是螺号绕梁的西藏全域再无二致的风景线。
加加面,一道只属于盐井的美味,相传伴随盐井的开凿而成名。先前只流传于过往人的口里,后来登堂入室《舌尖上的中国》。做这碗面,用料颇为讲究,跟做贡品差不多。面粉须选用四川的,熬汤的骨头和面里的肉沫,要采买云南的藏香猪,面条里食用碱,则用西藏山里青冈木烧透后的灰烬秘制。你看看,馋了吧?
面粉现和现揉,面条现煮现卖。吃面之前,藏族小姑娘先端来一个竹盘子,里面盛满鹅卵石,一下就吊足了胃口。等一下,小姑娘慢移轻步,唱着原生态的藏歌,送来的面条,音符在热气里翻动。吃完一碗加一碗,一直吃到你说不能吃了,加加面,加加面,就是这么来的。吃面的和卖面的都说,破了本店纪录,可以带走老板娘。哥们,看你那转动的眼珠子,你是不是跃跃欲试了?天啦,这贴在墙上一百四十七碗的记录,也不知是哪个大胃王吃出来的。
吃一碗便拿一粒小石子放眼前,记录自个儿吃了多少。众目睽睽之下,量你也不敢多拿。多大一碗吗?店不同,碗有大小,但每一碗里,一双筷子伸进去一搅一转,碗里的面条全缠在筷头。加量不加价,十八元一个人。吃到后面,小姑娘会俏皮提醒,面汁一滴都不能洒落,洒了的话,按当地风俗,男的要被藏族女人脱裤子,女的要被藏族阿哥带走。话粗理不粗,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一碗面,千粒麦,万滴汗。
那天的这顿加加面,成就了我们“伞兵团(散兵游勇自驾团)”一次重大行动转折。北上?西进?我同政委争执,谁也不让谁。政委的脸色青过铁石,我的脖子红过盐井山上的土,队员们埋头喝面汤的“嗬嗬”声,仿佛连碗都要吞下去。这当儿,桌上的小石子,让我眉头一喜,计上心来,“谁吃面破记录可以带走老板娘,我们谁吃的多谁做主。我定了,北上!”这一幕可能被老板娘注意到,出门时她冲我莞尔一笑,敢情我身上有康巴汉子的血性?
可惜这次针尖对麦芒,损失惨重,忘了品尝盐井自产的葡萄酒。当年邓得亮神父的行囊里,除了经书法器,还带了法国葡萄种子。他将种子种下地,长出了葡萄藤,如今,变成了一棵棵壮硕的大树老树。当地人学会了自酿,口感不输法国波尔多。遗憾!
欢乐,从不在盐井的夜晚偷懒。繁星擦亮眼睛挤在天空,等待观看盐井的欢喜夜宴。才一声“毕旺”咿呀,夜幕赶紧点亮村场的篝火,等到声成曲调,那旋律便抖动了男人的双膝,鼓翻了女人的长袖。这里的男人,头上系上康巴汉子独有的红绳匝,腰上少了康巴汉子标配的藏刀,一把自制的“毕旺”,类似我们常见的二胡,荷在身上,将夜晚带入“蕃谐羌(弦子舞)”。
于是,火堆边,男男女女一圈套一圈。不知谁先开口,激越的歌声如雄鹰破空而来。随后,男女对歌群歌,踏着节奏,拖步前行、点步转身、叉腰颤步,长袖翻飞,舞姿圆活,揉碎一地的火苗。这样的欢娱,如同晨起的煨桑,都在向上苍和大地表达敬畏,感恩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身临其境,谁还只是做看客?纵然五音不全,纵然不得要领,哪管脚尖锄得尘土飞扬,一样忘了自我。若不是天上的星星渐次吹灭灯火,没人想起今夜还有梦乡。
盐井,这一生我修不到出离红尘,我也就抗拒不了你的诱惑,告诉你,我会再来。
作者简介
图片:网络
(专辑持续更新,欢迎作者入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