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百鸟朝凤》读后感
文:徐建华
《百鸟朝凤》是肖江虹的中篇小说集,收辑了他的《百鸟朝凤》、《我们》、《天堂口》、《喊魂》、《嫌疑人》等五篇中篇小说代表作。在等待台风“山竹”驾临、不知如何是好的日子里,一篇一篇地默默地读完了这本书。
《百鸟朝凤》讲的是唢呐名曲《百鸟朝凤》在民间两代唢呐匠之间神秘地传承,却因电声器乐的风行,面临着失传的危机的故事。既表现了民间艺人对传统艺术的热爱与坚守,也反映了他们面对时代潮流的无奈溃退。其中最让人感动的人是“我”的父亲,他对唢呐匠这一职业虔诚地尊重与向往,促使资质平平的“我”成了唢呐匠,还成了“百鸟朝凤”的传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他比唢呐匠们更加执着地守护着这一民间的传统艺术,他的坚守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悲壮,却深深地影响着“我”、感动着读者。
当县文化馆来人,要把《百鸟朝凤》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下来的时候,我先是心里感到轻松,觉得“我”父亲与“我”的守护总算有了结果。后来又认识到,父亲守护的其实不只是这首唢呐名曲,它失传不了,他其实更多在守护它传承的方式、以及只能在贤达的葬礼上由唢呐匠吹奏的那份神秘与神圣。时代在进步,历史在发展,一些旧事物,总是会被新的事物替代,该消失的终究会消失。但是,父亲的那份坚守却感人至深,其庄严的情感、珍惜的态度、执着的坚持......会一代代传承下来,并融会于未来的的事物里,沉淀于人们的心里,成为人心的滋养。
《我们》讲述矿难的故事。一位在矿难中死里逃生、落下残疾的哥哥,在预感到弟弟遭受矿难后,带着寡母的嘱托去矿上寻找弟弟。在确定弟弟蒙难后,他一心想要的只是要把弟弟从矿井下刨出来,不能让弟弟葬在绝望与阴暗里。为此,他被矿上的安保人员打了个半死。被路遇的拉煤司机救出后、养好伤,还是为了那个简单又合情合理的要求,他找到矿主的家,将他们一家三口作人质,要求矿上把弟弟从塌方的井底刨出来。矿主的老婆在签名接受快递时报了警,他浑然不觉,相信矿上正在刨出他的弟弟,还幻想着弟弟兴许如他当年一样能侥幸生还。怀着这样的念想,他用矿主家的电话拔通村里别人家的电话,央人找他的寡母听电话,对传话人说:我找到弟弟了。就在他的母亲满怀希望地跑来接电话时,狙击手将他击毙了……
这是一个非常可悲的故事!一个善良到不忍心伤害任何人(包括他手中的人质)的人,为了一个正当的要求,错用了一种极端的手段,结果,不仅弟弟及同样死去的三位矿工沉冤难雪,自己反而搭上了性命。故事是由主人公的母亲、拉煤的司机、矿上的工友、司机的情妇、煤老板的太太、狙击手、接电话的乡邻,接龙一样都用第一人称讲述的,他们既是事件的参与者,也是见证人。这些人虽然是单线联系,但合在一起的“我们”,理清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读《我们》,觉得小说的题目不只是表示一种叙事的方式,还有一种象征意义,那就是:人世间那些悲苦、那些冤孽,看上去与我们似不相干,但我们概莫能外地置身其中,有人在作,有人在受,有人在看。“我们”本来是相关联的,可是一旦有了身份上的差别,就相互隔漠了。当了煤老板、矿上的保安,就看不见底层人的疾苦,视别人的人命如草芥。他们在家里也是负责任、有爱心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但他们应该懂得,那些被他们贱看的矿工,也是别人家的儿子,也是别人家的父亲,他们也有人爱着牵挂着。如矿难中的兄弟和他们的寡母,他们虽然贫寒却相亲相爱、相濡以沫,每个人都努力活成亲人的温暖和希望。他们是如此善良,却不能避免被辗压的命运。那些看着这一切发生却视若惘闻的人,像矿工、司机,只是麻木地看着,见怪不怪。他们应该懂得,同样的遭遇,在别的时候,很有可能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如果人人懂得,虽然“我们”天差地别,但是“我们”息息相关,这世间就会少一些悲剧。
《天堂口》讲的是一名善良的殡葬工人,把焚尸炉当作天堂入口,让死者有尊严地升天的故事。那是一个破旧的火葬厂,被送到这里火化的逝者,多数是外来务工人员,因为工地事故被角铁削断了脖子的建筑工人,因为矿难被地下水浸泡肿胀的矿工……这些人生前很多人不拿他们当人待,有时候他们自己也没拿自己当人待。死后,无良的包工头、矿主们,更是想销毁一张纸一样销毁他们的尸体,把他们送到这个没有悼念厅、条件简陋的火葬场。但是,那个殡葬工人,把一具具尸体当人待,在火化尸体之前,总是要用心把尸体收拾一番,用针线把断了的脖子缝上、把蓬乱的头发剪掉、把浑身的尘渣清洗干净……
殡葬工人是一位老单身汉,因为他的工作,人们轻视他、厌恶他,避免和他接触。被人看轻,他更加懂得对人的尊重;被人排斥,他更加懂得对情的珍惜;生存不易,他更加懂得对人的体恤。冷漠的世道、平淡的人生、机械的工作,没有让他变得冷酷,反而让他的心格外仁慈。他把这份仁慈倾注在一具具经手焚化的尸体上,给死者以尊严,也活出了自己的尊严,他的徒弟从厌恶这份工作、厌恶师傅对待尸体的认真劲儿,到后来学着师傅的样子,送一具具尸体升天。他还把这份仁慈给传递下去。读来让人肃然起敬!
《喊魂》讲的是民工蚂蚁混在城市,带一群混混专做为房地产开发商逼人拆迁的事情。在一次械斗中头部受伤,失忆而还原成四、五岁孩子的智龄。“我”从蚂蚁的跟班变成他的看护,后又被开发商指定的蚂蚁接班人,带着开发商补偿的五千块钱送蚂蚁回老家。在目睹了蚂蚁的家境、经历他家给蚂蚁喊魂未果、被蚂蚁强烈依赖,等一系列事件之后,“我”把准备昧掉的五千元钱放在蚂蚁床上,认识到蚂蚁意识还童未必不是好事,断绝了回开发商那里接着蚂蚁的活继续干的念头,决定另谋生路。
蚂蚁因为生存、也因为欲望,变得仗义而又凶残、诚恳而又无赖,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也看不清他真实的喜怒哀乐。丢了魂后,又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他的魂没有喊回来,走在相同的路上的“我”,憣然醒悟,知道丢了魂、回到从前的蚂蚁才是一个轻松幸福的人,知道那个黑不黑、白不白的道也许是一条生财之道,但那也是一条失魂落魄的道路。因此改弦易辙,从头再来。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不是谁都有机会回到从前,小时候因为生病看不起病的蚂蚁,曾经历过险些被父亲遗弃的命运,也不知道同样的遭遇还会不会在他身上再现。因此,回到从前也有回到从前的隐忧。如果命运注定只能够一直往前走,多么艰难,也要走一条正当的路。这大概是这篇小说要告诉我们的道理。
《嫌疑人》是一个让人忧伤的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故事。在1976年那个还有些蒙昩、有些偏激的年份,一名二十岁的女孩离奇死亡。公安把村民中三个无法证明自己案发时间不在现场的人当作嫌疑人,綑绑回公安局审查。审问未果又将他们放了回来,却要求他们不能离开村庄,随时准备接受传讯。三个人的命运因此倒转,在人们眼里,他们就是杀人犯、强奸犯。一人从民办教师变成笨拙的农民,还被流氓女记分员欺凌。一人制的麦芽糖没有人买,家里发生离奇火灾,乡邻无人援手营救,瘫在床的妻子被活活烧死。一人从村干部,变成人见人厌的残废,生病了别人都咒他速死。
公安局的传讯迟迟没有来,而已经被乡亲看作罪犯的他们,在村里时时、处处、事事在承受着人们的审判,面对欺侮、冷漠、责难,他们唯有忍受。彼此从相互怀疑到同病相怜。只有在夜静人深的时候,他们像有约一样,如泣如诉地一个接一个唱着心里的憋屈,用漆黑黑的沉默串联着一首首绝望的㕴呤。
队长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三个人是杀人犯、强奷犯,看到他们的遭遇,心里实在不忍。他不顾公安让他看住这三个人的嘱咐,叫残废了的民兵连长去守水库大堤,就在村里好好地赖活下去。叫年轻的老师和熬糖的匠人,能走多远走多远。他叫出走的两位去他的家里拿些粮票,他们却说:我们不要你的粮票,我们还能回来吗?队长无言以对。
多年以后,黄公安来到村里,队长告诉他:民兵连长得肝腹水死了,临死前主动承认那女孩是他杀的。黄公安说不是的。队长说:承认了,是自己承认的。黄公安说:我对不起他们,另两个都死在他乡,一个死于肝癌一个死于肺癌,他们临死前都给公安局写信,都说那女孩是自己杀的。
一桩无头案,毁了三个家,苦了三个人。他们别无选择地咽下这枚苦果,临终之前,却选择为别人开脱、撇清。冤屈与苦难剥夺了他们的幸福人生,却没有剥夺他们爱的能力。在那个还紧绷着阶级斗争的弦,怀疑一切的年代,人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可以对怀疑对象恶毒攻击、恣意践踏。那样的社会环境下,赤脚医生却顶着风言风语救治了嫌疑犯人中的那个村干部,帮助犯罪嫌疑人中的那个老师安葬了母亲。正直善良的队长,在嫌疑制糖匠的妻子丧生火灾之后,大声怒骂:“哪个狗日的干(放火)的?有本事你站出来……还有你们这些男男女女(不救火的乡亲),都给老子听好了,你们不配在这地头吃喝拉撒。”读到这些,心里发热、眼眶发热,想起网络上常说的话:无论这个世界怎样,“有人在偷偷地用心爱着你”。
肖江虹的这一组小说,讲的都是小人物的人生,或坎坷、或平凡、或离奇、或悲惨,读来心里好不沉重。但是,沉重中总有很多温暖人心的地方,让人不至于太悲观绝望。这世界真的有太多的不平,有太多的遗憾,但人性的光辉无处不在,在它的照耀下,人们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充满悲欣交集的眷恋,与生生不息的希望,心甘情愿地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