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有我家ll读韩少功老师的书《山南水北》有感

我又一次把《山南水北》认真地读了一遍。

记得第一次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羡慕。一个多么成功的大作家呀!想体验生活,可以把家搬进深山。在深山几年,那里的菜也讲话了,树也表情了,鸡狗猫牛等都和人平起平坐了。即使在一段老路上,也铺满了金色的记忆的光辉,流淌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忧伤音乐。更不用说那里的人,他们也许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却通过作家的书,一个个走向了世界。那时掩卷,就是如此顶礼膜拜羡慕着。

初读《山南水北》,眼里只有文章,没有山水,没有感情。因为,我的家就在山南水北,我从那里挣脱出来,奔向城市也将有三十年。那些情景、那些传说、那些奇遇、那些人和事我都有过经历。而那些经历,恰恰是我义无反顾要逃离那个地方的原因。为什么同样的事物,在我是困扼,在作者是依恋?我也找不到答案。

今年暑假读了《马桥词典》,似乎有点明白。作为一个局内人,我不够强大,面对那些人和事感到无力又无助,只剩下焦燥与不安。我不够智慧与宽厚,看不透那些人和事背后的隐情,只有反感而少了理解与关照。我不够狠心,即使用了几十年想与那个地方隔断、想与那些人撇清,其实从来没有放下。当《马桥词典》把我流浪的乡情捉了回去后,心一下子踏实了。原来,走遍天涯海角,山南水北才是我的家。

读《山南水北》,就跟着韩老师一起回家。

那里的一草一木是如此亲切。面对那些司空见惯的瓜菜,“你想象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嗞嗞嗞地伸长,真正侧耳去听,它们就屏住呼息一声不响了。你想象枝叶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挤眉弄眼,猛回头看,它们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经若无其事了。”“它们是有表情,有语言,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最后来到餐桌上,进入你的口腔,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几乎不是吃饭,而是游子归家,是你与你自己久别后的团聚,也是你与土地一次交流的结束。”原来可以这样去体察那些濡养了我生命头二十年的绿色生命?

那里的一禽一畜一虫一鸟如此可敬。一只看鸡护院、拚死利他的公鸡,让“衣冠禽兽”一类的恶语变得可疑,让“把自利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变得不堪一击。一只名为“小红点”的鸡对人的依恋,让人“不知道怎样对待一只孤独的鸡”。小狗三毛的一阵莫名的狂吠,让人省悟“人没有看见的东西,狗不一定就看不见。”“人其实一直是半盲,没有资格嘲笑狗。”一只骄傲的猫,也会“心事浩茫接千古”,也可能“沉溺于婉约或者积蓄着豪放。”山里的“呵子”(狗的通称)千里为儿送食,识得善意与恶人,会口衔树枝表示友好。那些能识别敌友的智蛙,“我在黑夜里看不到它们,但我能想象它们脸上那种对低智能人类的一丝讥笑。”那条会寻食又识途的牛,那些鸟儿千辛万苦衔泥结草垒得的精致鸟巢,都在告诫我们对动物小瞧不得。对一只日日夜夜想进入天空却夭折的鸟儿飞飞生命的惋惜,让夜里独鸟孤鸣声变得格外苍凉。

那里的自然景象是如此艺术。醒来的耳朵“突然发现了耳穴里的巨大空洞与辽阔,还有各种天籁之声的纤细、脆弱、精微以及丰富。只要停止说话,只要压下呼吸,遥远之处墙根下的一声虫鸣也可宏亮如雷,急切如鼓,延绵如潮,其音头和音尾组成漫长的弧线,其清音声部的两相呼应,都朝着我耳膜全线展开扑打而来。”窗前的一轴山水是真正的艺术之源,“清墨是最远的山,淡墨是次远的山,重墨是较近的山,浓墨和焦墨则是更近的山。它们构成了层次重叠和妖娆曲线,在即将下雨的这一刻,晕化在阴冷的烟波里。天地难分,有无莫辨,浓云薄雾的汹涌和流走,形成了水墨相破之势和藏露相济之态。一行白鹭在山腰横切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再往下看,一列陡岩应是画笔下的提按和顿挫。一叶扁舟,一位静静的钓翁,不知是何人轻笔点染。”这是作者在山南水北的家里听到的自然之一种,看到的自然之一面。如此艺术的自然在书中比比皆是,只可惜很多年前我身在其中,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那里的民风还是如此纯朴。请客吃饭亲自上门,礼数周全。来历不名的“老逃”,在失去劳动力后吃百家饭、干干净净地得以善终得以善后。买板栗是一块钱一摇。何爹的“青龙偃月刀”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舞动着,三块钱刮出顾客麻酥酥十分享受的一阵惊悚,他翻过两个岭,用他娴熟的刀法为老主顾三明爹送终。冰箱是公共用的,瓜菜是用来外交或者共产的。女人带着丈夫出嫁,叔叔与侄儿媳妇躲进老山成亲,都是可以被接纳的。但那里就是不接受把“猪坡桥”叫做“珠波桥”,把“蛤蟆冲”叫做“情人路”,把几个石头坨叫做“仙人抱蛋”,干部设个路卡收点景区入场费,还缩头缩脑不好意思,群众更是广泛揭发景点的来历,断了山区的游客也断了乡里的生财之道,以至于乡干部总结:屈原从湖北跑到汨罗江投江,就是被这里的百姓气死的。读着这些人和事,没法笑话他们迂腐,也没法责怪他们不懂得维护与尊重私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倘若自己没有离开那个地方,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那里的人的想法和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如此奇特。开一场禁止“卖码”的会,要拐个弯以声讨骂娘的忿慨才能服众。对于两个男人触电伤亡的事故,上下一致昧着心让电力公司做冤大头,让逝者“明明还活着,老人还由他们养,堂客还由他们养,连娃崽的学费也还是由他们出,只是家里少了一个影子。没关系的,同外出打工差不多。”他们可以为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宗教找人瞎扯一气,也可以为一个活得好好的人死后是葬在院里还是茅坡上争得面红耳赤,更不用说那些结丝绊经的抗税的理由了。读着这些人和事,没法指责他们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他们知道自己更加需要什么样的结果,为了那个结果,他们顾不上考虑手段与过程的优劣,他们付不起斯文与讲理的代价。

家乡还有很多民间高人,还有很多民间传说,还有很多民间奇事,还有很多让人思绪万千的瞬间… …那其中潜藏的是家乡人的意念、情怀、理想、追求,有的让人难以置信,却又那么千真万确。

《山南水北》吸引人的,决不仅仅是随作者回一趟家,再看看那些久违的人和事,再听听那些久违的鸡鸣狗吠、鸟唱虫呤,再呼吸一下山里清冽的空气、沐浴一下山里幽凉的月色。韩老师在山南水北的追问与思考,总是直戳人心,令人感慨。

“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人不能吃钢铁和水泥,更不能吃钞票,而只能通过植物和动物构成的食品,只能通过土地上的种植和养殖,与大自然进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换。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农业的意义,是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只能以土地为母的原因。”

"总有一天,在工业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荡之处,人们终究会猛醒过来,终究会明白绿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比任何时候都重要的多。”(摘自《21 CULTURE》)

我承认韩老师所说的农业的意义,但没有韩老师那么乐观,我的老家那里的地都被征了,没有被征的地都在被农民盼望着征用,不知道还有多少绿遍天涯的大地,走得太远的人类还回得去吗?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最亲切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戚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的城市。但城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陌生,在我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写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意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摘自《1扑进画框》)

谁说不是呢?可是,韩老师的融入山水经常流汗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与那些从来就在山南水北的人们融入山水经常流汗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有多么的不同,就算与我这个土生土长在山南水北的人,偶尔回到那里,偶尔的融入山水经常流汗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也是有差别的。我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差别,虽然我和我的父老乡亲能够理解并且体验得到韩老师回归这种生活的爽,韩老师也能理解并体验到我和我的父老乡亲在这种生活中的痛,但他依然不是我们,我们也依然不是他。他是爽中有痛,而我们是痛中有爽。这样说,我丝毫也不怀疑韩老师的真诚,也没有要苛求韩老师一定要像我们一样的痛,只不过读来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问题是我相信上帝吗?相信那个从来只会转移苦难但从来不会消除苦难的上帝吗?相信那个从来只会变换不公但从来不会取消不公的上帝吗?相信那数十个世纪以来一直推动我们逃离但从不让我们知道理由所在和方向所在的上帝吗?

我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只是一些个人的偏好。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频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也只是一些个人的怪癖。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有时也不喜欢。我还知道,如果我斗胆说出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的你们。这样,我现在只能闭嘴,只能去一个人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

我愿意在那里行走如一个影子,把一个石块踢出空落落的声音。”(摘录自《3回到从前》)

人也许可以在地理位置上回到从前,但在精神与生活上没法回到从前。从前信过的没法再信了,从前能够享受的欢娱也没法再享受了,即使回到从前的地方,守着当年的布景和道具,也找不回从前的简单与纯粹。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愿意”。韩老师回归的悲壮,引发我对回归的悲观。我也知道,回到从前的意义当然不只是回到从前,而是“选择”回到从前。

“天下这么大,一些莫知姓名的人们为何要把家园建在这深山一隅?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筑起这深山里的巨石阵、金字塔以及万里长城?只为了争得几把谷米,他们在这层层叠叠的石墙里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生命?

每一块石头都相约守秘,眼下一声不吭。”(摘自《67 空山》)

我也有过类似的疑问,天下这么大,我为什么偏偏生在这里?只不过我没有去考虑祖先安身立命的不易,而是在努力规划着逃离的路线。在我还没有真正体验到逃离的快乐,却一直隐隐承受着逃跑的煎熬的时候,作家却从城市撤到我的出发地,用悲悯的声调提出那些问题来,这让我读来有几份不安。

“说实话,我是一个不大喜欢人类的人道主义者。我不喜欢人类的贪婪、虚伪、装模作样、贵贱等级分明,有那么多国界、武器以及擅长假笑的大人物和小人物,但我一直受益于人类的智慧与同情——如果没有这么多人与我相伴度过此生,如果没有人类几千年文明创造,我至少不会读书和写作,眼下更不会懂得自省和感激。我在这个世界将是一具没有心肝的行尸走肉。

现在好了,有一个偿还欠债的机会——如果我以前错过很多机会的话。大自然是公正的,最终赐给我们以死亡,让我们能够完全终止索取和侵夺,能够把心中无限感激多少变成一些回报世界的实际行动。这样,我们将变成腐泥,肥沃我们广袤的大地。我们将变成蒸汽,滋润我们辽阔的天空。我们将偷偷潜入某一个根系,某一片绿叶,某一棵果实,尽量长得饱满肥壮和味道可口,让一切曾经为我们作出过牺牲的物种有机会大吃大喝,让他们在阳光下健康和快乐。哪怕是一只老鼠,一条蛀虫,一只蚊子,也将乐滋滋享受我们的骨血皮肉,咀嚼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它们最终知道人类并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总有一天还能将功补过,把迟到的爱注入它们的躯体。”(摘自《45 感激》)

这是作家为将来在弥留之际准备说的话,非常喜欢这一段话。虽然人类很不完美,但我接受过其美好的部分的滋养,虽厌倦也有感激。作家对人类的感慨与感情,就如我这个农村人对农村感慨与感情。生而为人,我们终生在考虑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很少顾及同在一个地球、同在一片蓝天下的其他的生命,一直是心安理得地索取。人对世界是有亏欠的。幸好大自然最后给了人一个回归尘土的机会,还有这样一个将功补过的方式,让此生不是“一次多么不光彩的欠债不还”。这多少让人感到生得理得,死得心安。既然这些话已经说出来了,我们还有一段健康的生命,这感激是不是要有所行动,有所表达呢?作者用回到从前的行动交上了答案,暂时还回不去的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 …

再次阅读《山南水北》这本书,我的心里还是充满羡慕,羡慕韩老师在城市接纳与滋养他三十年后,他还能全身而退,回到他出发的山南水北。羡慕他能让“道义”、“结丝绊经”、“夫子”、“韩爹、何爹、三明爹”这些山南水北特有的词语与称谓登上了大雅之堂。羡慕他不仅把山南水北的满姑、笑花子等推向世界,还把我带回久违的家乡。如果说《马桥词典》唤醒了我沉睡的乡情,让飘忽的游子之心有了着落,那么,《山南海北》促使了我正视不敢承认的乡恋,让流浪的人找到回家的路。一个人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一生,最终还是要回到山南水北,因为山南水北有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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