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籁居琴话》一文中,成公亮先生提出,其实减字谱“轻重疾徐”,与五线谱简谱“力度标记、速度标记”是不同概念的。从字面上看,强弱指弹奏力度,在古谱的弹琴论述中称之为“轻重”,速度指弹奏的快慢,在古谱的弹琴论述中称之为“疾徐”,古谱的琴论中“轻重疾徐”的变化是非常强调的弹琴法则,为什么没有相应的字符(术语)来表达它?传统的弹奏按现代概念的力度、速度看来,变化少且对比幅度也小,而在琴论中又非常强调“轻重疾徐”的弹琴法则,难道理论和实际的状态有矛盾?不,实是“轻重疾徐”并非现代概念的力度、速度变化!现在我们从唐初曹柔“左手吟猱绰注,右手轻重疾徐”的弹奏法则谈起,曹柔说琴音的“吟猱绰注”均出自左手的按弦,琴音的“轻重疾徐”均出自右手的弹奏,此说好像是不难理解的明白话,实是现代人对“右手轻重疾徐”句理解多有偏差。古人所云“轻重”来自右手不同指法弹奏出大小不同的音量,如“勾剔”音量大、“打摘”音量小,如果要使某个音或某些音弱奏,则选择一些音量小的指法来弹,用食指抹挑而不用大指托擘、用名指打摘而不用中指勾剔;要使某个音或某些音强奏,不是用一个类似“f”或是“>”那样的符号来标记它,而是选择一个音量大的指法撮、拨剌、双弦如一声等等。“轻重”是因右手不同手指的弹奏而产生乐句中各相邻音的“轻重”。“疾徐”来自右手不同指法弹奏出乐句中各相邻音不同快慢的节奏组合,如“历”两根弦比“挑”两根弦的节奏要紧,两个音连接得快,这里的“疾徐”实是音符长短相间的“节奏”变化—“轻重疾徐”是针对一个个琴音或是几个邻近音的状态表达,而非现代人概念中针对乐句、段落的音量强弱和速度快慢的表达,与现代人的概念不是一回事!传统琴曲琴音的“轻重疾徐”就这样体现在复杂多样的指法编排组合之中:一个个不断衔接的琴音有着频繁的强弱音量、音色变化(不同的指法产生不同的音量强弱,同时因右手手指触弦部位及触弦深浅的不同又必然产生清、浊、亮、钝、脆、实之类音色变化,音色变化还有左手种种按弦技法的因素),和一个个不断衔接的音符的长短变化,这些变化在琴乐的整体过程中无处不在,并常常是瞬息间的变化、交替。因而,“右手轻重疾徐”就是右手如何动作,就有如何轻重表达、疾徐表达。“轻重”的实际意义是表示“一个个不断衔接的琴音”有着不同的强弱表达,并不是针对于音乐段落、乐句表达力度的音乐术语,所以“右手轻重疾徐”中的“轻重”一词很难找到与现代概念相应的音乐术语;而“疾徐”一词与现代常用的“节奏”这一音乐术语意义相近,不过因指法动作不同只能指示粗疏的、不精确细致的节奏组合。
这些,正是作为“指法谱”的古琴减字谱的表达方式。
这样看来,传统琴乐的“轻重疾徐”,是它的某种所指范畴,其“轻重疾徐”的“出发点”是赋予每一个乐句因指法不同而产生丰富的“音变化”,再配合“左手吟猱绰注”又产生了种种不同形态的、或大或小的上下滑奏的复杂的“音过程”,因之而形成了古琴独特的音乐语气——“韵味”。
古人对于减字谱的记写,对于“抹挑勾剔托擘打摘”等等指法的选择,绝不是使一句句旋律在古琴上仅仅“能够”发出声音,而是有着一种“如何”发出声音,如何表达生动的、深刻的、某种风格和特性的、不断变化着的古琴音乐语言的创造。许多琴谱强调“琴曲指法须有一定,当抹者不可易之以勾,当剔者不可易之以挑”。指法的不同排布关系到古琴音乐语言的不同式样,一首经典的古曲,它的旋律之美就这样存在于精妙的指法编织之中,编织之顺妥,其左右手弹奏过程中的前后衔接、弹弦向内向外之逻辑呼应(古谱中称“指法向背”),变化之频繁、细微,不仅是表达琴曲音乐精神之必须,弹琴人弹奏时的手感也领略到精妙指法的某种“韵致”,这是其他乐器无法与古琴相比拟的地方,常使人赞叹不已!传统古琴音乐的这种思维方式和陈述手法,也是弹琴人何以对于传统减字谱指法进行简化省略的改革采取慎之又慎态度的原因。
记谱法的原则、方法来自音乐本身的性质特征,减字谱对于“轻重疾徐”的表达方式来自传统古琴音乐的性质特性,与现代人音乐观念习惯中的力度速度出自不同的文化思维。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这样的情景:当传统古琴音乐的爱好者对古曲中多样的“轻重疾徐”变化、生动的抑扬顿挫津津乐道时,另一些不同观念和欣赏习惯要求的听琴者会觉得古琴那平铺直叙的、一种力度和速度到底的音乐怎么这样单调乏味。
最后要强调的是:打谱的结果并非仅仅把减字谱加上五线谱或简谱,这种两行对照谱的记谱方式对琴曲音乐形态的协同记录只是一种“尽力而为”的努力,琴曲的音乐形态及其种种信息的记录绝非任何“完美”的记谱工具能够全部胜任,我把这种对照谱作为对我打谱琴曲弹奏录音的参照,琴曲弹奏录音应是打谱结果更完整更直接更细致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