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西方哲学家的禅悟经验|箭术与禅心

作者:Eugen Herrigel                                       

译者:鲁宓

选自:《箭术与禅心》

从学禅到学射箭

我为什么要学习禅,而且因此学习箭术,这里要加以解释。当我还是学生时,彷佛被某种秘密的冲动所驱使,我就对神秘主义之类的玄学别有向往,虽然当时的时代风尚并不鼓励这种兴趣。然而,尽管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我越来越清楚,我只能从外面去接触这些玄学的文字;虽然我知道如何在所谓的原始神秘现象周围绕圈子,我无法跃过那像高墙般环绕著神秘现象的界线。在庞大的玄学文献中,我也找不到我所要追寻的事物。在失望与挫折中,我逐渐明白,只有真正超然的人,才能理解什么是「超然」;只有那冥思的人,完全达到空灵无我的境界,才能与那「超然的实体」合而为一。

因此我终于明白,除了靠个人亲身的体验与痛苦之外,没有其他道路通往神秘;若是缺乏了这项前提,一切言语都只是空谈罢了。但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进入神秘的人呢?如何才能达到那真实的超然,而不是空想呢?与那些大师们相隔了数世纪时光之遥的人们,是否还一条途径呢?生长于完全不同情况的现代人要怎么办呢?我从未找到任何满意的答案,虽然曾经有人告诉我一套循序渐进的方法,保证可以达到目标。但我缺少了可以代替老师的详细准确指引让我走上那条路,或至少指引部份的旅程。然而,就算是有如此的指引,这样就足够了吗?指引最多只能使人

有所准备,来接受某些甚至连最好的方法也无法提供的事物,因此,是否任何人类所知的方法都无法造成神秘的经验?不管我如何看这个问题,我都发现自己碰上了锁住的门,但是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停地去敲动门环。我的渴望不止息,而当渴望困倦时,又会渴望著渴望的心。

因此,当有人询问我(此时我已经成为一个大学的讲师)想不想去东京大学教哲学时,我极愉快地答应这个让我能够认识日本与其人民的机会,而且又有让我接触佛教,由内学习玄学的希望。我已经听说过,在日本有一种被严密保护的生活传统:禅。这项艺术的传授经过了许多世纪的考验;而且最重要的,禅的老师都非常通晓心灵引导的奥妙。

我才刚开始熟悉这个新环境,就设法去实现我的愿望,我立刻碰上了难堪的闭门羹。有人告诉我,从来没有任何欧洲人认真地与禅发生关系,由于禅反对任何「教导」的痕迹,我不可期望它能带来任何「理论」上的满足。我费了许多时间才让他们理解我为何希望献身于不重理论的禅。然后他们又告诉我,欧洲人想深入这种精神生活的领域是没有什么希望的─这可算是东方最玄奥的生活方式─除非他能先学习一项与禅有关的日本艺术。

必须先上某种预备学校的想法并未令我却步。只要有希望能稍微接近禅,不管多么费事我都愿意。一条迂回的路不管有多吃力,也比没有路要好。但是在符合这项目标的众多艺术中,我要选择哪一项呢?我的妻子只稍加犹疑,便选择了花道与绘画,而我觉得射箭对我较适合,因为我假设我在步枪与手枪射击上的经验会对我有利,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假设是完全错误的。

我的一位同事,法学教授宗藏小町屋(Sozo Komachiya),学习箭术有二十年之久,被视为校中最有造诣的代表。我拜托他介绍我给他先前的师父,有名的键藏粟(Kenzo Awa)门下做学生。师父起先拒绝我的请求,说他以前有教导过一个外国人的错误经验,至今仍然感到后悔。他不准备重蹈覆辙,以免学生被这项艺术的特殊精神负担所伤害。我坚持师父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最小的弟子看待。他明白我希望学习这项艺术不是为了乐趣,而是为了「大道」,他才接受我这个徒弟,也收了我妻子,因为在日本,女子学习射箭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师父的妻子与两位女儿都是个中高手。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学习。我的朋友小町屋先生,曾经不遗馀力地为我恳求,几乎成了我们的保证人,现在又成为我们的翻译。同时我也幸运地被邀请参加我妻子的花道与绘画课程,使我可以比较这些相辅相成的艺术,得到更广阔的理解基础。

心灵拉弓

我们从第一堂课开始,就知道这门无艺之艺是不容易学习的。师父首先给我们看各种日本弓,解释说它们特别的弹性是由于结构与材质所造成的,这些弓通常是以竹子制作的。但是他要我们更注意的是,长逾六尺的弓在拉开时的高贵型态,而且弦拉得越开,弓的型态经越惊人。师父解释说,当弓完全拉开时,它就包含了一切,因此学习正确的拉弓是很重要的。然后他抓起他最好与最强的一张弓,以一种肃穆庄严的姿势站着,轻弹了几次弓弦,弦端发出了尖锐的扣弦声与低沉的鸣响,这声音只要听过几次就会毕生难忘,它是如此的奇异,如此锐利地直指人心。

在日本,从古以来便传说弓具有降服邪魔的秘密力量,我相信这个说法已经深植于整个日本民族心中。经过这个深具意义,象征净化与圣洁的初步介绍后,师父命令我们仔细看着他。他把一枝箭扣在弦上,把弓拉得如此之满,我真怕那张弓会受不了包含一切的张力而把箭射出去。这一切看来不仅非常美丽,而且毫不费力。这时他指示我们:“现在你们也这样做,但是记住,箭术不是用来锻炼肌肉的,拉弓时不要用上全身的力气,而要学习只让两手用力,肩膀与手臂的肌肉是放松的,仿佛它们只是旁观者似的。只有当你们做到这一点,才算是完成了初步的条件,使拉弓与放箭心灵化。”说完这些话,他抓住我的手,慢慢引导我做一遍要做的动作,好像是要让我习惯这种感觉。

最初使用一张中等强力的弓时,我就已经发现,为了将弓拉开,不但胳膊要使出相当大的力量,而且不得不全身用力。因为日本的弓不同于欧洲运动时使用的弓,不是举在肩膀的高度让你的身体可以施力。日本弓扣上箭时,双手必须几乎高举过头,而且双手臂几乎平伸。因此,所能做的只是平均地向左右拉开手臂,弓拉得越开,双手也越向下移,直到握弓的左手到达了眼睛的高度,手臂伸直,而拉弦的右手臂弯曲,略高过右肩,使三尺长的箭只有一点尖端突出于弓的边缘——形成非常大的弓幅。射手必须保持这种姿势一会儿才放箭。这种特殊拉弓方法使我的手很快经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沉重。接下来几个礼拜,情况没有好转。拉弓仍然是件困难的事情,不管如何勤奋的练习也无法使之心灵化。为了安慰自己,我想其中必有诀窍,师父为了某种理由没有透露,我决心要找出这个诀窍。

我努力继续练习。师父注意到我的努力,沉默地纠正我的紧张姿势,夸奖我的热忱,责备我浪费力气,此为一切随我自主。只是,当我拉弓时,他总是会对我大叫:“放松!放松!”——这是他特别学会的外文——虽然他从来不会失去耐心或礼貌,但是他的呼喊总是触及我的痛处。终于有一天,我失去了耐心,自己向他承认,我实在无法照他教导的方式拉弓。

“你做不到,”师父解释说,“是因为你的呼吸不正确。吸气之后要轻轻地把气向下压,让腹肌紧绷,忍住气一会儿,然后再尽量缓慢平均地吐气,停顿一会儿,再快吸一口气——经这样不停地吸进呼出,自然形成一定韵律。如果能正确做到,你会觉得射箭一天比一天容易。因为从这种呼吸中,你不但能发现一切精神力量的源泉,也会使这源泉更为丰盛流畅地注入你的四肢,使你更轻松。”为了证明他的话,他拉开了他的强弓,请我站在他后面感觉他手臂的肌肉。真的是很轻松,仿佛完全没有用力似的。

我开始练习新的呼吸方法,起先不用弓,直到呼吸得很自然为止。开始时我有些不适感,但是很快就克服了。师父很强调吐气时要尽量缓慢平稳,直到完全呼出。为了练习时有更好的控制,他要我们呼气时发出声音。只有当声音完全随气息消逝以后,他才我们再吸气。有一次师父说,吸气是融合与连接,屏住呼吸使一切进入状况,而呼气是放松与完满,克服一切限制。但是我们当时都不懂师父话中的含意。

师父接着继续说明呼吸与射箭的关系。呼吸练习不只是为了呼吸。他把拉弓放箭的连续过程分解为几个步骤:握弓,搭箭,举弓,拉弓并停留在最大张力状态,然后放箭。每个步骤都开始于吸气,然后将气屏在腹部,最后呼出。结果是呼吸自然地配合,不仅强调了个别的位置与手的动作,而且依照个人呼吸的不同,将一切动作编织成有韵律的过程。因此,就像前面说过的一样,即使将这些动作分解也无妨。射箭的过程完全是从自身到自身的一种行为,像体操那样的练习是不可比拟的。因为做体操时即使随意的添加或减少动作也不会破坏它的整体意义。

每当我回想那段日子,就不会想起在开始时,我要使呼吸正确是多么的困难。虽然我的呼吸在技巧上是正确的,但是每当我试着在拉弓时放松我的手臂与肩膀肌肉,我的腿部肌肉就变得僵硬,仿佛我若是不站稳,就会死掉似的;又仿佛我是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俄斯,必须从大地中吸取力量。师父时常没有办法,只好闪电般抓住我的腿部肌肉,压住一个敏感的部位来提醒我。我为了替自己辩护,有一次对师父说,我刻意要使自己放松,他回答:“这正是问题所在,你特别费心去思索它。你必须完全专注于你的呼吸上,好像除了呼吸外没有其他事!”我花了许多时间才达到师父的期望。但我毕竟做到了。我学会在呼吸中毫不费力地放开自己,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并不在呼吸,而是——听起来很奇怪——被呼吸了。有时候我长时间地思索,不愿意承认这个大胆的念头,但是我已不再怀疑呼吸具有老师所说的一切特性。我开始偶尔能够维持拉开弓的姿势,同时保持身体完全的放松;然后次数渐渐增多,但我无法说明这是怎么发生的。少数的成功与无数次的失败之间显著的差异,使我不得不相信,我终于了解了心灵拉弓的含意。

这如同长毛狮子狗的原形。就是说,它不是我所妄想偷学的技巧诀窍,而是能带来解脱的呼吸控制,具有新鲜与深远的可能性。我这么说不无疑虑,因为我知道屈服于一种有力的影响是多么容易,只因为这经验是很不寻常的,就沉醉于自我幻想中,过度夸大它的重要性。但是不管我是多么含糊笼统与含蓄谨慎,新呼吸方法使我终于能够放松肌肉,甚至拉开师父最强的弓,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有一次,我与小町谷操三先生谈及此事,我问他为什么师父要看我花那么多冤枉力气去试图心灵拉弓,却不在一开始就教导正确的呼吸方式。“一位伟大的师父,”他回答,“必然也是一位伟大的老师。对我们来说,这两者是一体的。如果他一开始就教呼吸练习,他就无法使你信服这种方法的重要性。你必须以自己的努力去遭受挫败,才会准备好抓住他抛给你的救生圈。相信我,从我自己的经验中,我知道师父了解你和每一个学生,比学生自己都要清楚,也许我们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能够看进每个学生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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