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干大
其时,襁褓中的我,患了一种俗称四六风的病,试尽种种验方偏方乃至秘方后,仍不见效,不由使家人想到我的命运。所谓命运,是人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所能给出的最终解释。对此,我的父母不免要恹恹相对而欲语忘言了。
不知过去多久,听到一双小脚颠破夜的铅幕。父亲便知是他母亲来了。奶奶此来带了积古的忧伤,还有于长年劳苦间攒下的一份从容。于这忧伤从容中,我母亲窥得一线希望。奶奶奉了一页黄裱纸,是所谓符箓。奶奶是为我送痋气来了。送痋气是源于民间的一种古老方术,于这方术所渲染的谜语中,把禳灾祛病的心事向神灵托付。父亲看来,这种迷信聊胜于无,而母亲为此燃起心中一点火星,恨不能即刻替了我奶奶,而做那期待中的表演。
我奶奶施展她的“法术”,舞之蹈之、念念有词;我母亲双手合十,祈上苍宁把这罪责降临在她自己身上;我父亲为眼前景致所迫,聊胜于无渐而或信其有。那时,黄裱纸已幻了烈焰红唇,打着旋儿,向半空施展它的妖娆,直到韶华烬尽,伏寂寞于人的肩头发梢。奶奶盘腿坐下喘息时,我母亲方敢睁了她的双眼,仿佛不信眼前所见仍是刚才那个人间。
目之所及,环屋萧然,再瞅时,我那张略备人形的脸上,眸光分明黯淡下去,沉入夜的深处。奶奶摇头喑声,这场演出耗去她十年功力。她离去时,安静得似从不曾来过。父亲忽一转身,将我从母亲怀中掏去,托于胸前,似要将我这快病死的猫儿掼在麦草上。母亲为本能的驱使,推打父亲,抢我入怀,而后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向夜的重帷撞去。脚下无路。那通向村里赤脚医生家的路,早为医生断为死路。逐客令犹言在耳,但母亲没有眼睛亦没有耳朵了。为她所拥用的便唯有一颗心,而那心此刻却在泣血。
父亲跟出门,循母亲背影,犯错的孩子一样,不敢趋近。结果在意料之中,悲哀却仍不妨更添一层。汗水泪水,分不清,何必分清。于那洒满盐的村路上,两个人来回奔走,上天无梯,入地无门。
若被那赤脚医生判定死刑的我,当时有一股为以后所具备的气力的话,将要看到我的父母:那踟蹰踽踽的男子、与那哀怨凄迷的妇人,似夜的精魂,怎样的连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或一句歇斯底里的诅咒都渺然无法出口时,不若自行了断——
若真能自行了断,则这无尽的愁苦或可暂停,便能以一个不相关者的冷眼,体察着曾有的一切——
只要把日子往前推上一年半载,那时,又将是如何一幅场景——
那时,男子于县城公安局,蹬了他的自行车,以一种愉快而悠然的心情奔向他肩负的使命。这使命除了为公干,更指向大山背后一座小山村,村里有天天掐了指头算他归程的妻子,一个憨朴直率的妇人。妇人已为他养下一个大胖小子,大胖小子如今五岁。那时宁使光阴虚掷。妇人一个人时忍不住笑盈盈,便独守一份清贫的家业也不觉得委屈。家业虽单薄些,不过小院一爿,瓦屋两间。那又如何,到底是分家后,凭自己双手堆垒起来的。想到此,妇人又要笑了。于这笑里,她看着屋前小园中,绽出一株牡丹,简直晃眼;一只狗头蜂没睡醒,无名撞入花叶间,那盲目的嗡嗡嘤嘤、嗡嗡嘤嘤,造出一个悠长淡远的梦。妇人随了那梦,把她的目光又散漫向虚空,那里后院梨树顶上,粗枝大叶撑起一方蓝得使人惆怅的天空,不妨一只鸽子贴住屋瓦飞过去了,终于不见,空留一声化不开的、慵懒的叹息。那叹息正来自妇人所攲踞的方向。叹息的意思尚不为眼前牡丹与梨树领悟,但妇人心里暗许:眼前光景,若说还有什么遗憾,那遗憾无外乎是缺一个女儿罢了。妇人喜欢女儿,这跟男子想法一致。想到这默契,简直这些年一个人所受的劳苦都如糖似蜜。这足以给人一种设想:若有个可人的女儿已然降临人世,哎呀!简直一个好字难以形容!
尽管妇人并不认得这“好”字如何写法,但有儿有女便为好的道理她自然懂得。于妇人心思里,已听到他男人的自行车,那车轮已转出一种怎样的、轧轧不绝而欢闹的声响了……
然而谁能料到,这好梦竟为一个意外所打破,非但女儿并不如期而临,且因这意外带给人遥遥无期的愁苦……
不忍多想了。对于处在困厄中的人,便是多一秒的回顾都是残忍。那时妇人正于绝望中扽了男子衣袖,她知道,无论男子在她心中曾如何能干,此刻却无法怪罪于他的无能了。
天既亮,就不得不面对一种现实,现实无非是荒草掩映着的某一处野洼上,那里将新填一个不久后为风所抚平的土壳。
但命运倘若不失时机抖搂它的威风,还能叫它做命运么?
这就使一个人来到了父亲心上。人是经村里一位长者所推荐,是一个武装部长。老者意思说:眼下便唯有这一条路可走,就是把那人为孩子认做干大,文言词即为拜做寄父。
人来定了。来人虽做武装部长,竟还颇懂些阴阳方术。两个男子相见,让烟沏茶请上炕,一个身披戎装,一个穿着警服,两种肃穆一拍即合,于三言两语间派定了我的命运。但叫他一声干大却是万万做不到的,因那时,我已出气尚存而进气微不可闻。干大当机立断,为我背上刺字。当然不是“精忠报国”一类。但究竟什么字,识字的父亲却不大记得,反而不识字的母亲多年后仍记得分明。
无论如何,将死的猫儿于某个早晨居然能灌进一点米汤,可见认干大这条路已走通一半。那剩下的一半竟也于微茫中渐渐见了希望,拜寄父所刺,我终于活下去,将于若干年后、有机会聆听来自我母亲所讲述的传奇。
于母亲的讲述里,非但使我知道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为我所经历的苦难,而更为我所称奇的是,她每喃喃讷讷、指认我背后的字迹时,我脑中现出的寄父、那军人的形象。
在我的记忆里,便有这样一个与我命运发生关联的男子,他是如何年青勇武。我几乎能看到军装穿在他身上的一种非凡的傲岸。我想他必定有着刚毅英俊的脸庞,而当他迈开他干练有力的步伐时,世人将见识到什么才叫做走路。他固然是那么的英俊潇洒,而给我更深陶醉的却是他的另一种样子:那必定是我安卧于他怀中时,他俊拔的眼里焕出一种为人父者具备的慈柔之光,那慈柔的目光将我抚定在沉酣的梦中。而梦中的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经肥皂和香烟洇出的、使人安稳恬静的味道。那味道使我无法形容。但我能形容的是:当他的胡子茬侍弄着我的小脸蛋时,那种痒痒的舒服。若那时我能忽然长到可以开口说话,第一句话必定是唤他一声清清脆脆的干大。
但这声干大,那军人是无缘听到了。
据母亲说,军人以后还曾造访我家,除了尽他作为寄父的义务,常常随他而来的还有一只两只的锦鸡。那自然是军人好身手的结果。当母亲向我描述那锦鸡肉如何肥美、如何给缺少肉食中的人带来莫大快慰的时候,我却于那美味全无印象,所模糊记得的,便唯有幼时曾看到别在镜框缝隙里几根好看的锦鸡毛。当我清晨揉开朦胧睡眼,却于微曦中向那几根羽毛造出一个奇幻迷离的梦魇。那梦魇装饰我几乎整个的童年。
那以后军人调往他乡,而锦鸡的羽毛亦散落不见。听到此,将要使我陷入怎样的怅惘。这怅惘使我强烈想要见军人一面,喊他一声干大。
随军人从脑海远去,我已不复少年。而随我的少年岁月一并模糊的还有当初刻在我背上的字。那时母亲因病患,视力仅能维持她颤颤巍巍的走路。但她仍不忘偶尔掀开我后背,要摩挲那将我从命运手里夺回的字迹。那字迹她显然看不到了,但她仍记得字的位置。她用她从未捉起一支笔的指尖在我背上认真划出一撇一捺,还希求得到父亲的印证。却与以往一样,父亲早忘记那字,能记得的便唯有他略带愧意的嘿嘿的笑罢了。
每当这时,那远去许久的军人又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他仍然那么英武,那么把一身军装穿得有模有样,仍然渴望闻到他身上混合了肥皂与烟草的味道,仍然想到自己是个婴儿,那么安稳恬静的在他怀中沉酣着。进而又莫名想到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不知怎么,我固执以为他定有女儿的。且那女儿刚好比我小两岁,以便见她时她叫我哥哥,蹦蹦跳跳跟在我身后。他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非但得了女儿,且妻子给予他殷切照顾,这顺遂与照顾使他永远那么的年青,不减他的好身手,于某时一枪下去,打中一只锦鸡,然后他们一家氤氲在一种热气腾腾的安乐里……
但连这想象也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许久以前我母亲也还在这世上。
人过中年,我对于自己有了新发现:比如我的走路,我的吃饭,以及我所有行立坐卧的样子,竟都是当年从对那军人的想象中得来的样子。不知不觉照着他的样子塑造我、修正我,使我反省给我观照,于何时何地都具备一种刚毅英武的风采,才不是对他、亦对自己的辜负。
人过中年,便常要赖于某种回忆来安顿一些人事,寄寓一些想念。人这一生,某些部分并不由自己完成,还要经由填补。如三岁以前的时光,一片空白,所谓回忆不过来自父母后来的反复描述,于此人才捡回那并不真正度过的三年,建立一个完整的人世体验。人要活在记忆中,借记忆建立时间的概念。于我而言,若非回忆,便不会有那些与我相关的传奇,亦永不知自己曾与命运过招。
曾几时,我为着与那军人再无缘谋面而深感遗憾,为未出口的一声干大激起我对于他的想念;于另一时却又欣然想到:我更当感谢未谋面的缺憾,便于记忆里、于想念中,那军人可以永远那么年青,永远拥有好身手,使我遭遇人世困顿时,闭眼想他,便有了与命运照面的勇气。
注释:
干大:寄父、义父。
痋气:按老家说法,是一种沾染邪祟后生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