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那一场惹祸的渔樵问答
工作和生活的境界,不外乎有两种。要么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要么是把复杂的事情搞简单。很少有人能把简单的事情简单做、复杂的事情复杂做。若真能实现,那已经不是简单的人了。
自古以来,文化人最能搞事情。不但是能把事情搞好,也完全有能力把事情搞坏。仔细想来,这几千年来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哪一次是脱离了文人的支持或者撺掇而单独发生的呢?
吴先生在他的传世名著《猴与猪:神魔历险记》(法译本书名)中,也不可不免地写到了文人,但是,他正儿八经写文人的段落或者篇章,却只有一处。
较真算来,玉帝手下的那些天师大臣,也应该被纳入文人范畴,但基本上都是一笔带过,不但出场露脸的几率较低,而且没有什么丰富的台词,更没有给读者和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他却在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中,耗费了足足二千三百九十一字的篇幅,实实在在地写了两个读书人:张稍、李定。不过,这一段是连续剧中,似乎并未出现。
这张稍、李定,实际上是长安城外、泾河岸边的两个“贤人”(注意,不是闲人)。赵稍的职业是渔翁,以在水中捕鱼为生;李定的职业是樵夫,以在山中砍柴为生。两个人都实际上有文化,但是因为种种机缘不合,要么是对手太强,要么是运气太差,反正是参加公务员考试,终究是没有考过。生活总得要继续开展吧,于是退而求其次,干起了捕鱼、砍柴的生计。
光芒藏不住,气质不欺人。即便是干起了农民的行当,那也是有文化的农民。人们都叫他们“识字的山人”。
话说这天,恰好逢场,两人带货赶集,卖了鱼、卖了柴,邀约在路边摊小酒馆里吃了点酒、改善了生活后,各自提着一个酒壶,沿着泾河边散步回家,慢慢悠悠地吹牛冲壳子,聊职业、聊理想、聊人生。
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刚才的酒还不错,两人都喝的半醉。身为渔翁的张稍说:“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
李定却接口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张稍发表感叹的重点,主要是在于贬低那些为名为利瞎忙碌的世人,顺带表扬自己和李定的淡泊名利。完全没想到,这个李定不按照套路出牌,果断偷换了方向,将谈话的重点扯到了二人的职业规划方面。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充满了文化的味道。二人的对话就变成了围绕是“山青不如水秀”还是“水秀不如山青”的辩论。
张稍表示,自己的“水秀”更有优势,还吟唱了一首《蝶恋花》: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
李定表示,自己的“山青”才是王道,也回复了一首《蝶恋花》: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转。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拈,逍遥四季无人管。
如此这般,开展了一场十分精彩的辩论。
这场辩论完全由词和诗歌组成,而且相当有章法。比如,张稍用《蝶恋花》引证,李定也用《蝶恋花》做答。张稍用《鹧鸪天》吹嘘,李定就用《鹧鸪天》反驳。然后是你一首《天仙子》,我也一首《天仙子》;你一曲《西江月》,我也一曲《西江月》;你唱一个《临江仙》,我也唱一个《临江仙》。
这一场辩论,共用了十支曲子,四首诗歌。果然是“能识字的山人”、“不登科的进士”。
辩论内容首先从工作环境开始,然后对比经济收入、假日时光。其间“老妻稚子”都曾在诗文中出场帮衬,张稍还两次以自己的职业与在朝为官之人比较。最后两人各以七言排律—首做总结陈词。
多半是在农村生活久了,在没有网络的条件下,一肚子的才华没有机会发挥,正好乘着酒兴,展示一下根本无法压抑而骚动已久的文采。
一番表演完毕后,二人走到分路处,该很有礼貌地说再见了。此处才最有意思。
张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
李定的反应如下:
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
整晕完了。前面飙诗文的目的,不外乎是吹嘘自己如何如何优秀、舒服、优越、巴适,搞到要分手时,竟然相互搞起人身攻击来。文化人,说翻脸就翻脸?
继续往下读。
张稍表示,自己手里端着的是铁饭碗:“我永世也不得翻江。”
李定各种不信:“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
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
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什么捉摸?”
追问之下,张稍终于道出实情:“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
二人从此叙别,谜底终于揭晓。
两个文人的一番斗嘴,引出张稍忍不住炫耀,而造成了天机泄漏。
张稍的这一番言语,被泾河水府巡水的夜叉听到,报告了龙王。龙王正在焦闷为啥自己的家族每天都有鱼虾消失了,知道情况后,火冒三丈,提着他娘的宝剑就要上岸到长安城,搞定这个算命的先生。
大家劝他说,务必要低调行事,老百姓见不得大阵仗,一旦引发社会舆情和慌乱就不好了。
然后,龙王找到了算命先生袁守诚,与之打赌,改了下雨时辰,克扣点数,搞得自己违反了天条纪律。之后的事情就无须赘言。总之,是唐太宗死了又活了,魏征在梦中斩杀了龙王。然后有了刘全进瓜,建造相国寺,就有了择人西去取经。
一场原本应该充满文化韵味的渔樵问答,实际上却是两个文人之间的一番矫情斗嘴,顺带还惹出祸事。
渔翁、樵夫,一向都是相当不错的理想职业。在中国文学里,那些隐士们一般都是操持这两门职业。在文人们的诗文里,也常常出现或者梦想着这两门职业。在一定层面上甚至可以说,除了读书做官,中国文人最想当职业,就是渔翁和樵夫。
在做渔翁和樵夫时,感受到的是“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在当官时,虽然把持的还是这种理想生活,但表达出来的却是“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在万般无奈之下,如果实在不能做官,就做渔翁樵夫。即便如此,仍旧心心念念想着做官出仕。
自我抚慰的方法,就是进行有价值的比较,尤其是以己之长比他人之短。殊不知,优越感来自比较,痛苦也来自比较。
披着文艺的外衣,打着淡泊的幌子。实际上是想做官,却成日把归隐挂在口边。虽是欲望满怀,却要掩饰真情。
仔细想来,此渔樵二人,其实并不算是彻底的文人,要不然,也不至于比较不成之后,竟然气急败坏用上直白的诅咒,丢失了读书人的体统。
如何友好地交流呢?一句话,夸就完了。渔翁死命地夸耀樵夫,樵夫努力的赞赏渔翁,这才是令彼此更加愉快的游戏规则。
年少时,喜欢“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年岁稍长,就越发厌倦此类表白。一路活着,一路走着,冷暖自尝,甘苦自知。生活好吗?有好,也有不好。快乐吗?有快乐,也有不快乐。
一言难尽,难尽一言。
冬天来了,率性的提醒一声“天凉了,记得穿秋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