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中 | 《宣示表》刻石与张廷济
贾似道刻《玉枕兰亭》《玉版十三行》和《宣示表》,世称贾氏三刻,是宋代赫赫耀目的单行法帖。这三帖的原石大概都在明清之际出土于杭州葛岭的贾氏半闲堂旧址。《玉枕兰亭》先在陈盘生家,康熙壬子(一六七二)秋为闽中萧长源所得,后又相继入杭州汪鱼亭、秀水钱文端家,乱后无所踪迹,不知尚在天壤否?《玉版十三行》初归泰和令陆梦鹤,继归观桥叶氏、王氏,后又为翁嵩年以三百金购得,康熙末年贡入内府,今与《宣示表》刻石同藏首都博物馆,定为重宝之一。
南宋贾似道刻本《宣示表》原石(正面)
首都博物馆藏
《宣示表》乃魏钟繇所书,小楷十八行。南齐王僧虔《论书》记:王导“师钟(繇)、卫(瓘),好爱无厌,丧乱狼狈,犹以钟繇尚书《宣示帖》藏衣带中。过江后,在右军处,右军借王敬仁,敬仁死,其母见修(敬仁)平生所爱,遂以入棺”。后世所传者乃王羲之临本,贾氏所刻,即据此。石在葛岭出土后,先入寺僧之手,金农有跋记其事,跋云:
右魏钟太傅繇《宣示帖》,旧为宣和内府本,贾相似道刻于家,清瘦如玉,姿趣横生,絶无平生古肥之诮,梁武评其书有十二意,此盖得之矣。贾相颇以自矜,用姓氏印记、“悦生”胡卢印识其后,当时好事者,无以过之。吾友桐乡汪君援鹑,搜求金石文字,弗遗余力,储藏贾相缩本《兰亭》刻石,靳惜予人,未敢轻以登登之声试之也。若使吾友获见此物,定当出明珠一算、黄金十饼笑相易耳。古杭金农漫述,吴郡李士芳刻。
此跋有数点值得注意。一是汪援鹑,人多不知,张廷济以为汪柯庭,实误,乃是汪庭坚字学山者。援鹑为其号,又号求是,系桐乡的一位收藏家,所藏亦有惊人之物,今日奉为国宝的《五牛图》曾在其家。他也是金冬心的恩主,此点似未受人关注,我曾在讲座中有述,只要读读《爱日吟庐书画续録》卷五的金农行书尺牍册,即可概见。又,乾隆间桐华书塾刊刻何义门先生校本《困学纪闻》,初印本每卷后有“后学汪庭坚校刊”七字;后印本则改为“后学汪垕校刊”,但桐华书塾则为沿用。乾隆甲午(一七七四)汪垕曾在琼山任县令,或是庭坚的晚辈。另一点是汪援鹑不但收藏了《宣示表》,还有《玉枕兰亭》,前人多悉此石入藏汪鱼亭处,而不知早在他家。又:镌跋于石者乃旌德人李士芳,系吴郡著名刻工,康熙三十四年(一六九五)二月刻《明右都御史陈镒祠堂碑》,五十九年(一七二〇)春刻《顾氏重修飨堂记》,尤以刊板世所艳称的碧筠草堂本《笠泽丛书》而享高名。此通跋文盖刻于雍正年间。
南宋贾似道刻本《宣示表》原石(背面)
金农 张廷济刻跋
首都博物馆藏
金农写跋时,石头还在寺中,他只是抱着一种希望,想劝诱朋友汪君以金换石,结果真遂其愿。张廷济补述其事说:汪氏用湖田半顷易石而归,可谓豪举。石既归汪氏,宝藏时间似不太长,据《嘉兴府志》,汪家故饶,但至汪孟鋗(一七二一—一七七〇)已渐衰落。因此或一代之后即已转让。新的主人是著名的藏书家金德舆。
金德舆(一七五〇—一八〇〇)字鹤年,号云庄,家有桐华馆,是另一位藏书家金檀的侄孙。乾隆庚子(一七八〇)南巡,以献宋板《礼记》等书,蒙赏缎匹。黄丕烈尝得其《新雕重校战国策》三十三卷、《孟浩然诗集》三卷、《唐求诗集》一卷、《离骚集传》一卷,俱宋板,有题跋记之。金氏收得《宣示表》后,先是朱方蔼,后是赵怀玉,都为之题记。
朱方蔼(一七二一—一七八六)字吉人,号春桥,桐乡人,是朱彝尊的族孙,沈德潜的高足,工词善画,诗尤著名,沈虹屏《春雨楼集》有其题絶句四首,金德舆曾为其刊印《春桥草堂诗》一卷,《画梅题记》一卷。朱方蔼为《宣示表》作跋,岁在五十出头,因是金德舆的舅舅,故署春桥老人。他嘱其甥曰:“慎勿使俗工日夜椎拓,有损妙迹。”
赵怀玉(一七四七—一八二三)字亿孙,号味辛,是与孙星衍、洪亮吉、黄景仁齐名的诗人,撰《亦有生斋文集》二十卷、《诗集》三十二卷、《乐府》二卷、《词》五卷,与海内文人交游之迹,多在卷中,故关系乾嘉文化艺术非浅。平生事迹,也多与金石有关,尝请良工翻刻玉板十三行,絶佳,唯传拓极少。赵本武进人,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复馆于桐乡,与方熏相见,得到方氏持赠的诗论《静居绪言》,正在金氏的桐华馆。五十四年为《宣示表》作跋,称金德舆为少权,口气也较严肃,盖德舆为其妻弟之故。后来金德舆亡故,墓志铭即出赵手。
贾刻《宣示表》康乾拓本传世罕见,看来金德舆也确实谨守乃舅的教导,他为自己椎拓的本子,也是精心再三,纸选宋笺,墨如蝉翼,极温润可爱。此宋纸拓本后为张廷济所得。张氏喜不自胜,连作数跋,其一说:李金澜把这部拓本带到通州,他慌慌得唯恐有失,“累书索之”,当拓本终于归还,他在“可喜可喜”之下,赶紧题写跋语。又一跋说:知此石旧藏桐乡金云庄比部处,缅想贞珉,实萦窹寐。连拓本都宝爱得如护头目,欲得原石之想,自然常常盘旋在梦。
可事也真巧。张廷济的老友赵魏(一七四六—一八二五)爱金石胜过爱绘画,博学嗜古,考证碑版极精,阮元作《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王昶纂《金石萃编》,都延其手定。金德舆见他收藏的北宋画,竟不忍释手,许诺以《宣示表》相换。因此刻石进入赵魏的竹崦盦中。赵魏有跋说:事在乾隆五十一年。这是《宣示表》刻石的又一次转手。
张廷济嘉庆丁丑(一八一七)得到金德舆的宋纸拓本,因梦想原石,便向赵魏打听其下落。赵魏大概也正手头紧张,虽然家藏宋本《金石録》十卷,可却一直要靠手抄秘书,换米养家。所以豪爽应允,冲风雨载石,送致张宅。时为戊寅(一八一八)正月廿九日。原石在赵魏家藏弆了二十年左右。
张廷济获石后,一直珍如夏璜赵璧,三年后还在跋中说:
余先获拓本,继得原石,古墨有缘,尺璧岂足宝哉!比部遗物今已散失殆尽,此幸入吾金石洞天箧中,颇不乏宋拓佳迹,并几展观,固无多让焉。
宋刻《宣示表》,盖有两本极负盛誉,一本为曹之格宝晋斋所刻,一本即此贾氏所镌,它们都比《淳化》《大观》刻的有胜致。就在张廷济获原石还不到三个月间,毕梧就拿家藏的宝晋斋本与之比勘,他的结论是:
吾家旧藏有宝晋斋原刻《宣示帖》,乃先曾祖既明公遗物,比视此本,尚觉少逊,则此本真无上第一神品矣。
又过了几年,即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十二月,张廷济也翻出先人旧藏的宝晋斋本(现藏国家图书馆,在《晋唐小楷集帖九种》内)与贾刻并观,再次自豪的说:
吾家藏有贾师宪家原刻之石,视此自胜,故余甚不轻付毡蜡。然此本视诸俗刻亦已大相径庭矣。
宋拓《宣示表》
(震鈞舊藏 《十篆齋秘藏宋拓三種》之一)
故宫博物院藏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一本,小篆签题曰:“南宋贾氏世彩堂宣示表”,定为宋拓。震钧跋云:“贾似道《宣示表》,张叔未《清仪阁题跋》载之,《吹网録》言之尤详。其本肥而有韵,胜《淳化》旧刻,后来未之有也。”检《吹网録》,不见所载,查《鸥陂渔话》,亦未见,殆误记。
张廷济小像
(费丹旭《果园感旧图》卷局部)
浙江省博物馆藏
张廷济(一七六八—一八四八)字叔未,号竹田,嘉兴人,是嘉道年间著名的金石大家。《清史列传》说他:“以图书金石自娱,自商周至近代,凡金石书画刻削髹饰之属,无不搜集,构清仪阁藏之。”清仪阁名被大江南北,陈仲鱼曾为撰《清仪阁记》:“鼎彝尊罍、戈剑钱范之属,杂陈其间。”而《宣示表》刻石尤为秀拔。张廷济在《清仪阁题跋》中,以近六页的篇幅详録各种题记,夸奖赞叹,可见其神采之夺目。最后一跋,有总结之意,因録之于下:
王右军临钟太傅《宣示表》墨迹,南宋末在贾师宪家,贾取以入石,出廖莹中、王用和手,故勾勒精善,在《淳化》《大观》两刻上。石旧在西湖僧寺,桐乡汪柯庭(按:应为汪庭坚)司城以重价购归,数传后,归金云庄比部德舆,皆宝惜不轻传拓。仁和老友赵晋斋魏,蓄北宋人画卷,金嗜之剧,遂作珪邽之易。嘉庆丁丑九月,余先得金氏宋纸拓藏本,有朱春桥、赵味辛两跋。戊寅正月,此石竟归于余。梅里李金澜明经语余:“昔随大父敬堂公客桐华馆,曾亲见之,今忽忽四十余年也。”金澜索余手拓一纸,又以徐贞木女子玉卿临本附装于后,岂颍川古隶必更借卫夫人簪花妙格后先印证耶?
跋文中的徐贞木(一六二二—一六七一)字士白,号白榆山人,嘉兴人,篆刻、书法、诗歌俱工,有三絶之称。其姐徐范尝辑《香闺秀翰》,从卫夫人到柳如是共八家,卷尾有沈虹屏跋,是著名的玉台名翰。今又知徐贞木后人玉卿亦擅书,又添一闺媛佳话,故张廷济跋尾有“借卫夫人簪花妙格”云。只是不知还有缘寓目否?好在张廷济的宝物《宜示表》刻石犹完好无损,可让我们有机会庆幸自己的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