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雨:你要找到值得追寻的伟大事物 | 对话青椒

娄雨

教育学院讲师

简介:

贵州贵阳人,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院讲师,2021级硕士生班主任。本硕博均在教育学土生土长,由北京师范大学及北京大学共同培育,受石中英师与陈向明师亲炙多年。崇古典,爱哲学,略涉宗教,主要方向为教育哲学与思想史。以夸美纽斯与赫尔巴特为友,为教育学经典解读及注疏略尽绵力。

#01

“我也曾经两次想要逃离教育学”

 问:老师您是怎么选择教育学的?

我和教育学最初的结缘有点偶然。我在爷爷的书架上看到一本《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苏霍姆林斯基的。拿下来翻了翻,翻到最后一条建议,写着“保密”,他说这些建议仅供教师参考,不必让学生知道,为了达成更好的教育效果。我当时初三,正是很逆反的阶段,顿时觉得这个人好阴险,给老师提建议提了100条,还不让学生知道。我立刻就把这本书从头看起,就想看看他到底给老师们出了什么馊主意来对付我们。结果看完之后,大家喜闻乐见的反转出现了,我变成了他的粉丝。他的书非常好读,能带给读者强烈的对教育的现实感和经验感——一直在学校里念书的教育系学生是很需要这个的。记得我当时还看了赞可夫、巴班斯基,通过他们我又知道了马卡连柯、乌申斯基、克鲁普斯卡娅……我爷爷那一代人主要是读着苏联教育学成长起来的。这些书基本上没有太大的理论难度,我在高中就把能找到的苏联教育学基本上都读了一遍。除了《建议》,我还特别喜欢《帕夫雷什中学》,高二整整一年这本书是我的枕边书。我一边读这个书,一边联系我当时读的学校,把现实中的教育问题和书里面的讲法比照起来思考。

我对教育的兴趣的第二个来源是网络。我2001年上高中,那时候互联网刚刚开始普及,我在网上认识了很多全国各地的老师。大家每天在论坛里聊很多教育问题,当班主任的谈论班级工作,学科老师分享自己的备课和教学,对学校管理和领导的吐槽,教育自己孩子遇到的困难……我看到了很多非常鲜活的现实经验,这些东西构成了我早期对教育的一些基本理解。那时候互联网生态和现在不太一样,我在网上认识的很多老师都非常真诚,他们就算知道我是中学生也愿意带我聊,大家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我爸都奇怪,你怎么走到全国哪里都能见网友,其实很多都是那个年代认识的。

直到现在苏霍姆林斯基对我影响都很大,直到现在我也都有和一些一线教师保持接触。这种经历之下,最后考北师大教育学院也就非常顺理成章了。

问:那么,娄老师是从本科到博士都特别坚定要学教育学吗?

其实不是,我曾经至少两次想要逃离教育学,绕过很远的路。第一次是本科到硕士期间,特别痴迷现象学,喜欢胡塞尔和舍勒。第二次是硕士到博士期间,特别想转宗教学。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如果我去做宗教研究的话,一定也能做得很好。

这两次经历都是很深重的自我认同危机,前一次在北师大,后一次在北大。导致我硕博期间大概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哲学系度过的。就像自己家的饭吃腻了,老去别人家蹭饭,在那边听了很多课。我跟北师大的廖申白老师上过两门课,跟北大的徐龙飞老师至少上了5个学期的课,他们对我的影响已经不亚于本专业的老师了。除了我“走出去”,还有“请进来”的。我在北大教育学院的时候,院里请了两位客座老师专门开“博士生读书课”。一位是刘小枫老师,另一位是渠敬东老师。两个老师轮着讲,一人一学期,讲了六个学期。这系列课程基本上决定了我现在读书的一些方法、态度、立场、路径和对经典的基本观感,这是在他们的课上练出来的。

直到我接近博士毕业,开始认真地考虑自己今后的学术方向,那时候才觉察,我真正的兴趣还是在教育。博三的时候,刘云杉老师在读书会上带着我们读赫尔巴特和夸美纽斯,我非常迅速地对这两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又过了一些时候才确定他们就是真爱。我当年专门为了读赫尔巴特去学的德语,我特别喜欢现象学的时候都没有为了胡塞尔去学德语,但为赫尔巴特去学了,说明还是对他爱得更深吧。他著作非常多,全集一共有19卷。中译“赫尔巴特文集”只有6卷,大量的文本是没有翻译成中文的,我就是想要读懂他。

所以兜兜转转,前后估计有十年,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教育上来。而且这时候我逐渐感到,之前到处蹭课,去别的专业的所见所闻,已经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而且是最能体现我研究特色的部分。在跟其他学科比照的过程当中,我也越来越清晰地思考教育学自身,这个感觉非常重要。我现在把这段经历视为“在家学习”和“在外游历”的关系,这不是白费的时间。

#02

我不是个很好的语言学习者,但有些事我们这代人必须做

 问:老师为什么要学德语和拉丁语呢?

研究需要啊!我做思想研究,要守住这个学科自己的基本经典,这些是教育学的“看家书”。它们要么提供根本性的问题,要么提供跨越时空的宏大视野,要么提供最底层的理论模型和思维结构。对教育学来说,不算国内的,这样的著作一共有五部:柏拉图的《理想国》、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卢梭的《爱弥儿》、赫尔巴特的《普通教育学》、杜威的《民主与教育》——这是教育学的“五大经典”。

这五本书里,《理想国》是希腊语,《大教学论》是拉丁语,《爱弥儿》是法语,《普通教育学》是德语,《民主与教育》是英语,分布非常均匀。而且英法德希拉这几门语言,不管在哪个学科,都是进入思想研究和经典研究的必备武器。这是一个学科里面最基础的工作,必须有人做。《理想国》就不用说了,这是很多领域的共享经典,会有非常丰富的翻译文本和研究资源;《爱弥儿》虽然是副标题是“论教育”,它也是卢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会受到多学科关注。但剩下的三本书,几乎是教育学的专属经典,如果我们不去做,是没法等着别人去做的。

就以拉丁语为例,看看有多少东西等着我们去做:昆体良《演说家的教育》,这书到现在都没有完整的中译本,瓦罗的《学科九卷》,卡佩拉模仿瓦罗写的《菲洛罗嘉和墨丘利的婚礼》(不要被名字迷惑了,这书也讲自由七艺的),奥古斯丁和阿奎那各有一篇《论教师》,卡西奥多鲁斯《论圣俗学识》,伊西多的《词源》,几乎全部的中世纪大学研究,从文艺复兴到宗教改革的大部分教育著作,以及夸美纽斯的绝大部分著作……都是拉丁语,甚至赫尔巴特的书信也有一些是拉丁语。这些不是什么冷门文献,在博伊德的《西方教育史》里(这本书我们课上会讲),上面这些书全部出现过,但很多内容事实上还在教育学者的研究视野之外。没有语言的基础,这些根本没法做。我们不可能永远读着从英语转译的夸美纽斯。

要做基础理论研究,特别不能有“等”的心态。不能等待别人去做考证、训诂、翻译、注疏……都给你做好了,你直接拿过来做一个某某某教育思想研究——这样做绝对出不了最好的作品。包括马克思研究,我们搞了这么多年马工程教育学,很少有人去碰马恩著作的德语原文,这都不是好现象。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自己去打基础,自己做好从源头开始的工作,这是不可能有人来替代的。

问:您当时是怎么学的呢?是自学吗?

德语比较容易,直接去报班呗。我当时在北外和北理各学了一段时间。

拉丁语就比较麻烦了,最近几年国内的教学资源还稍微多了一点。我们刚开始学的时候,国内没有几个地方能开课,资源特别少,连书都没有。那时候连复印都不方便,全靠老师给我们印一课,我们学一课。比较幸运的是当时我在北师大,从06年开始有李永毅老师开拉丁语课,后来李老师去重庆大学了,又有雷立柏老师来开课。反正想学一直都有的学,就是不太系统,我也学得很渣。后来在北大也跟着徐龙飞老师念了两三个学期,他带着我们读阿奎那的《论真理》。徐老师特别好的一点是除了讲语言,他还特别解释经院哲学的思维方式。所以到后期虽然拉丁语已经不太读得懂了,经院哲学收获还挺大的。

我其实不是一个好的语言学习者。作为一个英语四级考了五次的人,学德语和拉丁语对我来说是一部血泪史。到现在学得也很差,我的文章里面每用一条文献都要折腾很多时间。我特别羡慕那些能驾轻就熟的人,也特别希望教育学里面有语言意识,又肯下功夫去学的人更多一点。可能我自己唯一做到的,就是被语言折磨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放弃治疗吧。想想在前面等着我的那些文献,想想那些我爱的、想去亲近他们思想的人,还是愿意学。包括拉丁语,我现在还在学。

我还想分享一件印象特别深的小事。当年跟徐龙飞老师念书的时候,拉丁语是早八点。徐老师每次都会提前来,站在院子里读书,我们从教室里正好能看到北大二教后面那个院子。有一次冬天上课,天还不怎么亮,地上很厚的雪,非常冷,几乎没人待在外面。可是上课之前,我们发现老师照样在老地方读书。他就那么站在雪地里,大声朗读拉丁语。那一天我们所有的学生都特别感动。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老师,学的再艰难,我也不放弃。

所以,同学们如果有志于做理论,可以先在读书期间把语言准备起来。英语之外,现代语言选一个,古典语言选一个,这个要求应该不高,而且大家肯定会比我学得好。我特指要做理论的啊,做实证或者定量的倒不一定是必须。还有就是读中国书的能力,反正你要做研究,要么特别能读外文,要么特别能读古文,至少得有一个,当然两个都有最好,时间长了这些东西会慢慢显示出力量。

我始终觉得,虽然我们的前辈学者还没有能够完成对教育学基本经典最基础的文本研究,但他们是受客观条件限制,那个年代希望他们掌握多种语言和哲学宗教古典的跨学科视野不太现实。但是到我们这代人,我们不能再等了。这些东西不是抽象的思想分析,更不是少数人的理论游戏,这些是教育学最重要的财富,应该成为所有的教育学者、所有教师的精神力量当中最充实、最核心的部分。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必须完成的任务。

#03

人得有点学习之外能支撑生活的东西

问:老师在业余时间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我这人挺宅的,不过爱好很多。首先,我很喜欢体育,我应该比较彻底的地贯彻了“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体”这句话。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各种武术,大学的时候练跆拳道,拿到黑带一段,参加过北大校队。博士最后一年开始练刚柔流空手道。因为不是专业运动员,又有过旧伤,也不指望去争取竞技成绩。但是我很喜欢去了解不同的武术对人的身体的运用,去体会体育对人的塑造的那种力量。所以我可能每隔十年练一个新项目,这辈子还想多体验几种。

问:除了体育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活动呢?

熟悉我的朋友可能都知道我喜欢星球大战。这个应该算是很喜欢了,甚至我博士论文后记最后一句话就是:愿原力与我们同在。

除了看电影,读资料,我还参加了两个星战影迷组织,一个是义军联盟(Rebel Legion)一个是501军团(501st Legion)。在很多活动上,我们的成员会装扮成星球大战人物。义军装扮正面人物,501专门装扮反派人物,所以他们的格言是Bad guys doing good(坏人做好事)。为什么是做好事呢?因为这两个组织不仅是为了玩儿,也经常会有慈善目的。我们参与过的项目有帮助山区儿童的艺术教育,还有帮助身患重病的儿童去实现可能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个愿望。这些活动让我对电影和科幻的喜好变得更有意义,也交到了很多非常好的朋友。我最喜欢的角色是绝地武士,我通常都会扮成绝地武士,下次我可以带光剑来给你们看看。

我挺支持大家在学习之外,稍微有点别的寄托,最好是跟学习无关的。艺术也可以,体育也可以,做手工也可以,别的也可以。人总得有点儿学习之外能支撑生活的东西。这样当你在学习和工作上遇到特别大的困难的时候,那个东西没准就能帮你挺过去。

#04

你要找到值得追寻的伟大事物

问:老师您在包括《教育研究》等期刊上发了十几篇文章,对论文发表有什么经验分享吗?

真的不用太关心我怎么发的《教育研究》,文章做好了自然能发。如果你们想知道期刊投稿之类的技术性问题,不用来问我,网上有可多攻略,还有很多老师比我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是写了,投了,发了。

问:您在博士毕业之后,为什么选择来人民大学工作呢?

因为人大要我啊!(笑)给我offer的学校里面,人大是最好的一个,我就来了。找工作嘛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问:老师对于硕士生阶段的学习有什么经验指导吗?

你们现在课太多了,研究生一个学期上十几门课,都没时间干别的事情了。之前说给咱们班组一个读书会,组不起来。想来参加我的读书会的同学,时间也撞得死死的。不过学分要紧,大家还是先好好上课吧,有时间的话多读点书。咱们班大部分同学都是转专业的,应该都会上我的先修课“中外教育史”。具体读书的事儿,咱们到课上再说。

问:硕士新生都很关心一个问题,将来要不要读博士,怎么知道自己适不适合读博呢?

这个问题,本质上是一个深层次的自我认知。

选择是否读博,就是要不要接受“研究者”的专业训练。我觉得有两个标准吧,第一,你是不是找到了一个特别吸引你的东西。你就心心念念想研究它,不让你研究你都难受。能在读博之前就找到的人是非常幸运的,但这样的人终究只会是少数。所以,大家也可以用一个外在的标准:你是不是把学科基础打得很好,各种研究需要的能力也练出来,以至于让老师们都觉得你合适。做不到第一种的话,第二种也行。

而且,我们读博不仅是在追求一个学位,更重要的是追求背后的伟大事物。“伟大事物”,是我读帕尔默的《教学勇气》最喜欢的一个概念。学位也好,工作也好,论文发表也好,都是你在追求伟大事物的过程中得到的,但他们不是最终目的,那个伟大的事物才是目的。研究者的本质就是去进行理智的探险,追求伟大事物不是个人爱好,这是我们的天职。

归根结底,一个好的教育学者一定要能找到值得追寻的伟大事物,然后把自己的一生投身其中。我也刚刚开始这条路,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抉择要不要踏上这条路。

*感谢娄雨老师接受我们的采访和对本文写作提供的意见建议

采访:张菁

供图:娄雨

美编:还是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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