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001】小说 《第一书记》(3)|| 臧建国

臧建国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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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琮:
最亲爱的!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还是没有睡意。近来,总是失眠。白天所经历的事,躺在床上,总要翻来覆去的想。和梦相比,这是很折磨人的事情。但你一定要奇怪,我何以不在白天,给你打电话,将一应的心思,向你谈谈。是的,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的秘密。只是,这一件事,让我如何向你说起?我不相信,自己会有足够的勇气,在你的身边,面对着你,甚至于在电话里,向你完完全全地讲及。我害怕自己的感情。你知道,我是个情绪化的人,感情异常的脆弱,神经耐不得一点的刺激。我刚到河头村,就遇到了这样的事,让我的心,总是难以平静下来。既然睡不着,又不想打扰你的好梦,还是通过电子信件的形式,漫无目的地写来,发给你,等你明天上网,就可以看到了。
我和乡里的同志去接访,以及晚上到韩德朴老人家里的情况,已经给你谈过了。那晚家访之后,过了两天,没有他的消息。我清楚地记得,手机号码,亲自写在了一张作业纸上,留给了他。第三天的上午,他竟到村部找我来了。你知道,村部和小学,就是挨在一起的。我白天在村部办公,有一间不错的办公室。韩德朴老人来了,看到我,脸上挤出一圈干巴巴的笑意。继而,那张风霜雪雨的脸,就耷拉下来了,没有一点喜色。
我刚刚把茶水倒好,他就抢着,大腔大调地说:“茅支书,亏了你的心意,羊,我养不成啦!”
我一愣,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又像打枪一样,气冲冲地说:“借不来钱!转了两天,就到手400块。朋友我没有,亲戚们那里,也就是我的两个弟弟、侄儿侄女们,过去借得多了,都不再帮衬我。他舅们那里,关系一直不咋样,一说借钱,脸哭丧得像要下雨,一分也不给。这不,还是两个女儿,一人给了我200块。你不要笑话我的女儿们,她们也难。都是农村人,上有老,下有小,孩子们上学,这也花钱,那也花钱,五门六路,不得了!平常,她们给我的小钱,也都不少。我想养羊,一说万儿八千,她们和女婿,一千个不赞成。唉,不说了,就这么一点钱,顶个屁用!今儿个来,就是给你说一声,这羊,不养了,养不成了!别再为我,多操心啦!”
我原以为,他至少可以借到三五千元的,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别灰心,大叔!来,先喝口热茶。羊,咱们既然认准了,就一定要养。借不来钱,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再想贷款的路子。”
将茶端给他。他捧在手里,并不喝,只呆呆地看着飘起的热气。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试探地问:“你给信用社的,可说了么?我怕,人家不贷给咱。”
“说好了!同意贷!”我用有点夸张的兴奋口气说,鼓励地望着他,“信用社说,养羊是好项目,大力支持!”
我是通过单位的一把手,给县信用社的领导打了招呼。前天,我专门到乡里,见了乡信用社的复主任,他一口答应支持。
德朴老人的脸上,渐渐有了点亮色。问我道:“那,什么时候办贷款呢?春节马上要到了,年内,要是能把钱办到手里,等过罢春,就去东乡那里买,不耽误事。”
我详细向他讲了见到复主任的情况。复主任说,农户小额贷款,像这种情况,一般不能超过2万,可以先贷一万试试。担保方面,因为不是村干部,不是乡里的上班人员或者教师,必得5个人担保。当然,要是能让国家工作人员担保,只需2名就可以了。
“大叔,趁热打铁,您抓紧找5个担保人,咱们先贷一万元,买十只八只,滚动发展。”我的兴奋,溢于言表。
他的表情,陷入了沉想,大概,在盘算着去找谁吧。过了一阵儿,仿佛从沉想中拉了回来,问道:“一家的人,也可以吧?”
显然,他指的是担保的人了。我已向复主任问得很清楚了,就答道:“一家人可不行,就是说,一个户口本上的,这一家人之间,在一起生活的,不能互相担保。但是,兄弟之间,分了家,另立了户,这是可以的。”
他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外地的,行不行?比如说,我的两个女儿,他们不是咱公社的,是外公社的,行不行呢?”
“这是不行的,必须得是一个乡的,就是您说的,一个公社的。只要是你们同村的,只要没有贷款,没有为别人正担着保,都可以的。”
我觉得,这下子,算是全说清了。他终于又点了点头,大概全明白了。但是,他并没有显出高兴的神色,满脸阴郁,那张瘦巴巴的脸,拉得很长,那张嘴,总是半张着的样子,显得脸更长。
又聊了一会儿家事,他就走了。那步态,那被生活压弯的腰,从后面看来,显得心事重重,让人心酸。
又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没有韩德朴老汉的消息。我很担心,他莫非是病倒了?第四天上午,我故意站在学校的门前,等韩棒棒的到来。果然,他一个人背着书包,慢慢腾腾走过来了。我看一下手机,已经快八点钟了。他来得可太迟。大部分学生,七点半就到学校来了。他走路低着头,不是走在路中间,好像故意似的,捡路边走。还用脚踢着路上的小石头,有时候,很用力,脸上有一种狠巴巴的神气。我拦住他,问他爷爷的情况。他说,爷爷在家呢,一家人都在家呢。不过,这几天,爷爷回来,总生闷气,和爸爸还吵了几次。昨天晚上,爷爷不知为什么,发了脾气,饭吃到一半,连碗带饭,摔到院子里去了。怕影响孩子的上课,我没有问那么多。我已经感觉出来,这一家人,又遇到了什么大的麻烦。
我回去简单换了件衣服,打算立即去韩德朴家。刚到村部门口,德朴老汉就走过来了。他板着脸,神色很难看,像是刚刚发作过一番,或者,正要发一场大脾气的样子。我一看,势头不对,赶紧劝他到屋里坐。——给你已经说过,平时,村部几乎不开门,也很少有什么会议,很静。村干部们,一般不到村部来,除非上面来检查。群众有事,一般都是到村干部的家里去。
“不行了!”他说,鼻子里呼出的气息很重,“茅支书,我来见你一下,给你说一声,羊不养了!另外,我还有个事,——你回去,给县上的大领导说说,帮我个忙:给棒棒申请个孤儿!”
他说得极快,我简直听不清楚,更觉得莫名其妙。“别急,大叔,走,到我屋里,慢慢说!”
我已经开了门,劝他进屋。他执意不进来,瞪着我,要我马上就表态似地问:“办个孤儿指标,你听清了吗?”
他的眼睛,红红的,让人有点害怕。但我明白,他显然不是冲着我来的。就冲他笑笑,说:“大叔,他有爸爸在,不是孤儿,怎么能办呢?”
“办不成?”他反问道,“那好,你们把孩子领走,把他送到孤儿院吧。我和他奶,他爸,都准备好了,毒药一喝,他不就成孤儿了么?活不下去了!”
我一听这话,大吃一惊。看他的神色,不是像开玩笑。赶紧拉他坐下,让给他一支烟(为和来访的老乡们拉近乎,我有意买了两盒烟放在办公室),并亲自给他点着。又倒了一杯水,还在里面加了糖,放在他前面的小茶几上。
我的泪水早已在眶子里打转,声音有点哽咽,怎么也抑制不住:“大叔,您可不能这样想,天无绝人之路。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唉——!”他长叹了一声,这声音像从山洞里传出,无比空洞,“反正是活不下去啦!”
说完,这位70岁的老人,悲咽一声,双手抱住脸,痛哭起来。
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平生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简直目瞪口呆。他哭得那么悲痛,声音一高一低,每一声,都仿佛是从心腔里挤出来的。他的头,已经秃光了,只有耳朵两边,还有脑后的一片,还残存着少量的头发,花白,柔软,零乱。他的背,一座曾经肩负过无数重担的脊背,颤抖着,一起一伏。他哭泣的声音,像利刃,割着我全身的神经,割着我的心,让我透不过气。
我取了一些纸,坐在他的身边,擦着他脸上手上的泪水。我平生除了在影视上,没有看到过老人们的悲泣。现在,我的心被无比强大的力量震颤着。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轻轻地为他擦着泪水,劝着他,请他不要太激动,请他千万要想开,日子,总得过下去的。
他大概发现了,我也在陪着他哭,望了我一眼,挥了一把泪,突然止住了。趁这个时候,我就问:“大叔,到底出了啥事?告诉我,闺女给你想想办法!”
他绝望地扫了我一眼,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谁也不给我……担保!”
这句话艰难地说出,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咽一声,泪水像决开的闸门,喷到我的身上。
“亲戚,邻居,都转遍了……没有一个同意给我担保!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啊......连德上德有两个亲兄弟,也不同意啊……呜!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人穷了,谁都看不起,呜,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他哭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让我一时怎么也劝不住。我轻轻地为他捶着背,给他擦着泪。我的泪珠,也滴在了他的身上。
好容易,他才又平息下来。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人不伤心不落泪。亲爱的,过去,我只是听爷爷说,他曾经在最困难的时期,撑持一家人的生活,多么地艰难!多么地没有人格和尊严!多么地被人瞧不起!现在,亲爱的,我终于明白了这些话的分量,终于理解了什么叫——人在难处!
“不要担心,大叔,我来给你想办法!”我一边劝着他,一边在脑海里飞快地想着。我记起了复主任亲口对我说的:只要有两个上班的公职人员担保,就可以了。我立时就想起了你,——我们,不是正好两个吗?亲爱的,原谅我没有给你商量,就决定答应他!我相信,尽管咱俩还没有结婚,但是,我们的理解和信任,早已是一家人了!原谅我吧,理解我吧!我不是一个任性的人,即使以后结婚了,我早就说过,不会把自己的行为,凌驾于冲动的感情之上!现在,我的一切理智和感情,只为这一件事左右着了,我必须得帮他,必须!不,准确说,我们必须得帮他,你和我!
“大叔,不用发愁,我给你担保!还有我的爱人黄玉琮,他在环保局上班,我们两个,都给你担保!”
我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含糊。并且,我说的时候,尽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从他的泪眼里,我也看到了自己,泪花闪闪。
“闺女,你给我担保?还有你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吧。
“是的,大叔,你放心,咱们就这样定了!”
“定了?”
“是的,你回去了,抓紧把身份证找好。我电话上,给复主任再说一下。不耽误事的话,下周一,我们就办手续!”
“让你们……,我……我心里……”
他说不出话来,只有两股泪水,顺着两颊,落了下来。
“不再说了,大叔,就这样办!”
送走韩大叔,我关起门,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很长时间。我想着,应该马上给你打个电话,亲爱的。但是,我该如何向你说起呢?在电话里,即使给我一个小时,又如何能说得清楚呢?是的,亲爱的,你会理解我的,你不会怪罪我的冲动!这样的行为,如果称得上是冲动,我相信,假如是你,你也会毫不犹豫,像我一样,就这样做出决定的。
亲爱的,今天,我的心里很乱。我知道,你即使知道了,不会责怪我的。假如将来,韩家的羊遇到不可抗拒的灾害,血本无归,他们还不上本息(月利息说是八厘,加上杂费,下来是一分二),那么,你我负连带责任。这就是说,我俩一年的工资,得拿出近三个月的!我们的工资,都不高,我的不到2000元,记得你说过,也一样。事已至此,亲爱的,我已答应了这个可怜的老人,没有退路了。三个月的工资,加起来,的确是个不小的数目。但是,我们的父母,都有工作,我们的家庭,都过得去。那么,我想,就算没有这一万多块钱,我们俭朴一点,又有什么呢?
唉,电话上,我真是无从开口,向你说起!下午又去见了信用社的复主任,听说我和你来当担保人,他很吃惊,也很高兴,立即就给管事的副主任作了安排。这件事,看来,没有问题了。明天,就是周五了,我就要回去,咱们又将在一起度过愉快的周末了。这一夜,多么难熬啊。乱七八糟地将这一切先写下来,传到你的微信里,你明天开机,先看看吧。唉,真要是面对你,我该怎么说起呢?毕竟,对于你,这种自作主张,真是太不近情理了。原谅我吧,亲爱的,千万原谅我吧,最亲爱的!
夜已经太深了,有点冷,好清寂的夜啊。哦,我听到乡村里第一遍的鸡叫了!该睡了,真有点困了,虽然,还是没有睡意。且躺下来吧,美好的夜晚,必须属于睡眠。明晚见,最亲爱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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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回顾】
作者简介
臧建国,笔名小蚂蚁,汉族,1971年出生,河南省南召县人。毕业于南阳师范学校。曾担任过副乡长、团县委副书记、书记、南河店镇镇长,太山庙乡党委书记,现任南召县委党校常务副校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网》、《壳》、中短篇小说集《初涉人生》、《乞丐与流浪狗》,思想火花集《萤光点点》、剧本《五朵山传奇》(又名《真武大帝》)、随笔集《一笑了之》、《四十不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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