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乡亲】低如野草贱如蚂蚱
每年宾阳狗肉节被爱狗人士和爱“狗”人士吵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也就想起小时候在老家一次亲见杀狗的经历。
论节气,应该和现在差不多,虽然没有进入三九天,但也已经是冰雪覆盖、天寒地冻了。无论多么冷,总是也禁不住小孩子们往外面跑的脚步。那时候我是同龄孩子中的故事大王,只要我出现,总会有一帮孩子围着我,让我讲故事。其实哪里有那么多从书上看来和从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即便是有,也经不起天天往外面讲,所以每天小伙伴们听的故事,都是子虚乌有现编现卖的,但是小朋友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即使是下雪天,只要我出现,他们就簇拥过来,就算是站在雪地里顶着鹅毛大雪,脚下踩着刺骨的冰凌,他们的热情仍然不减。
故事讲累了,就一起疯玩着到处跑,寻找其他好玩的东西。这一天,在风雪中,却发现京子竟然在动刀子。
京子是影爷爷和影奶奶的小儿子。影爷爷之前当过兵,有功勋,所以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能够成为他的接班人,谋到一份稳定的铁饭碗工作,且都成家立业,生活红红火火。唯有小儿子京子,却孤家寡人一个,吊儿郎当的只能在家里放牛。
这可不是因为影爷爷不照顾他的小儿子,估计即便是帮他安排了工作,他也无法胜任。即便是让他放牛,家里人也不放心,他不是跟不上牛,就是看不住牛,一不小心牛就跑进了别人的庄稼地,吃了一大片庄稼,他才发现。反应迟钝,思维缓慢,有点像《阿甘正传》中的阿甘。
他的两个哥哥都成家立业,大哥一家在外面,常年不回家;二哥经常也在外工作,但是老婆孩子都在家。京子没有办法到外面混口饭吃,在家里也没有能力耕种庄稼独立门户,就只能跟着他二哥一家过生活。
完全不像两个哥哥那样人高马大,健壮有力,京子长得瘦瘦小小,走路也虚浮无力,慢手慢脚。当时村里面还没有自来水,生活用水依赖村外半山腰的一口水井,挑水就成了每家每户每天的必修课。
京子做不了其他的什么事,二哥家挑水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看似简单的挑水,他却也总能闹出一些故事,经常见他往来穿梭在水井和家门口之间,有时候挑着空桶去,钩担的钩太长,他不知道要挽起来,还是照样把铁桶挂在钩子上,摇摇晃晃地走山路,所以不是前面的桶碰到了地面,就是后面的桶碰到了石头,一路上叮叮当当的。等到挑着两桶水往回走,磕磕碰碰没有声音,但是每一次磕碰,桶里面的水都会溅出来一些,就像洒水机一样,一路洒过去,等到进了家门,两只桶里都只有半桶水。
这还算顺利,他经常用钩担挂着桶伸进水井里打水的时候,掌握不住抖动钩担让桶喝水的技巧,往往钩担挂着桶下去,抖动几下,提起钩担时,桶已经不见了。这时候他就慌了,嘴里埋怨着自己太笨,一边慢慢吞吞的回家找长杆来捞桶。
所以只要看见京子空着手从水井上往家回,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有喜欢开玩笑的人就故意问:“京子,你干嘛去了?”京子老老实实的回答:“桶掉进井里了。”别人又问:“今天是第几次了?”京子笑着说:“今天不多,才是第三次。”
所以无论京子走到哪里,就会把笑声带到哪里,就连小孩子们都会和他开玩笑,在他不挑水的时候,突然说道:“京子叔,你的桶呢?是不是掉进井里了?”
京子总会想一下,然后心平气和的说:“没有没有,我现在不是在挑水。水缸已经满了。”无论怎么逗他,都不见他生气,小朋友们也觉得无趣,就嬉笑着跑开了。
但是这一次,京子竟然在南第坟边的矮墙上的雪窝窝里动刀子杀一只狗,这确实是以前没有见过。小孩子们一下子聚拢过去,问:“京子叔,你在干啥吗?”
“剥这狗的皮!”京子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挥动着小刀,慢慢滑动狗皮与肉的缝隙,黄狗皮上夹杂着些黑毛,也还沾着很多雪。已经和皮分离的肉,一片雪白,隐隐约约有些粉红色的瘦肉。
“京子叔,你把谁家的狗杀了?你胆子不小啊,不怕人家找上门收拾你?”有小朋友吓他。
“不会有人来收拾我,这条狗是人家不要了的。”京子依旧不抬头。因为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偏偏下雪天天又黑的早黑的快。
“胡说!人家把狗养这么大,怎么会不要了?你是不是想毁尸灭迹?”
“真是人家不要了。这狗给我的时候已经死了,吃了老鼠药了,口吐白沫,人家让我拿去埋了,别看这狗不大,可再小也是一块肉啊,就杀了来吃狗肉。”京子的小刀,正是小孩子用来削铅笔的小刀,刀尖早就崩坏了,刀刃上也很多豁口,锈迹斑斑。加上狗早就冷透了,身子僵硬的很。仔细看,确实还能看见狗头上扭曲的五官、呲着的犬牙,满嘴的草屑和冰碴。
“老鼠药毒死的狗你也敢吃?你不怕中毒?”我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京子,小小年纪心中想:就算是再想吃肉,可这老鼠药毒死的狗真不能吃啊。
京子依然不理我们,一边杀狗一边说:“不怕不怕,放了血,毒就没有了。肉在锅里多煮一会儿,熟了毒就全解了。”
我听得头皮发麻,赶紧带着小朋友们到能够避风雪的地方讲故事去了。即便是那时候我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想象被老鼠药毒死的狗,放了血就没有毒性了。所以接下来几天心中忐忑不安,总想着会不会走着走着,发现被狗肉毒死的京子躺在路边。
过了几天,依然看到京子在挑水,精神还挺好,说不定是吃了狗肉滋补的。但是想到他杀狗的时候满手的油污和狗痛苦的死相,总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其他时候可以离得远远的,可以夏天放牛,却总是免不了会碰在一起,特别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晚霞漫天,暑气已尽,黄牛最喜欢成群聚集在山岭上,啃一寸多高的白草,这时候我们放牛的人也就只能在山岭上聚在一起。
别人放牛,往往会兼做其他的事,有的是割荆条,用来编荆篮荆筐;有的是杀稍,卖到煤矿上换钱补贴家用;我们小孩子们到时满山翻着石头逮蝎子,一只大蝎子一毛五分钱,半天下来也能卖几块钱。五分钱就可以买到一颗上好的水果糖,所以我们那时候两三天时间就能顶着烈日把远近山坡上的石头全都翻一遍。
即便小孩子都这么努力,京子确实唯一一个不用干别的,只用专心放牛的人。太阳猛烈的时候,他就躲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等到夕阳衔山,他就捡起两块长条小石片,夹在中指两边,就成了快板,然后丁丁铛铛的敲打着,然后唱起凄凉哀婉的“小蚂蚱”。
“小蚂蚱”是京子自编自唱的唯一的快板曲目。他坐在山岭的草地上,背后是绚烂的火烧云,头顶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黑褐色。京子的脸色本来就暗,满脸星星点点的雀斑,就连嘴唇上都星罗棋布,这时候背对着光线,脸也沉浸在一片模糊里,声音却低低缓缓,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遍遍的吟唱着小蚂蚱的悲惨命运。
至于具体的唱辞是什么,没有其他人听懂过,只是大致推想是蚂蚱无家可归,流落荒山,饥寒交迫,最后免不了被鸟吃掉、被人拍死,被农药毒死的命运。
后来,村里面很多人家都有了其他的副业,单纯务农的人家越来越少,放牛的也越来越少,但是到了放假,我还是会到山上放牛,没有了人玩耍,总要找事情消遣,我就在用尖尖的石子在光洁的石头面上练字。几天下来,方圆左近能够走到的山坡上,有平整面能写一两个字的石头上,全都被我写满了。
京子干不了其他的,也只能在山坡上放牛,但是他不认识字,书看不了,更加不可能练字,只是极其无聊的坐着。等到赶着牛回家的时候,牛在前面撒欢奔跑,京子却走在后面慢慢吞吞,像个小脚老太太。突然面前有人喊:“京子,你家的牛跑进别家的庄稼地里了,快吃半块地了。快去赶出来!”
京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紧走几步,却绊到了已从枣刺上,一下子摔倒翻了几个滚儿,身上也扎了密密麻麻的枣刺,鲜血直流。看他这样子,我就跑过去帮他把牛赶出庄稼地,送回他家。等到我回到家吃完饭,才看到他才慢慢腾腾走回村子。
再后来,京子就不放牛了。村里面都知道他得了一种叫做“鸡瞎眼”的病,据说得了这种病,就会像鸡一样,太阳一落山,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之所以鸡的眼睛是这样,是村里面的老人们根据太阳一落山鸡就回窝,夜里没有光线就一动不动的特性总结出来的;京子得了鸡瞎眼病,也是根据太阳一落山他连路都看不见总结出来的。
按理说,得了病就要治。但是当时农村人也仅仅只是解决了温饱,小病小灾一般不去看医生,以为扛一扛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去浪费钱。京子自己又没有收入,所以刚开始也就是想扛一扛,后来他白天也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吃喝拉撒基本上很难自理,便基本上不出门了,不是去他家里面,就很少见到他。
我在外上学读书,很少在家,有一次回家突然想起好久没有见到京子了,问了我爸妈,他们说京子已经到他大哥家去了,他大哥家在城里,看病方便,他要治眼疾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京子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去世了。那几年,正在推行全面火葬,他要是死在城里,唯一的结果就是送进火葬场,一把大火烧成灰,城里公墓那么贵,自然不会在那里安葬,但至少老家也没有他的坟。想必是像他悄悄离开不影响其他人一样,骨灰也轻轻地撒在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