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秋描写的民俗文化史价值及其文学功能
中秋节肇端于唐宋,绵延至明清演变为一个重大节日。萧放先生曾对中秋节在社会生活中地位的升格进程给予过清晰描述:“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是明清时期的民俗大节。中秋节在宋元时代是一般性节日,明朝以后中秋地位显著上升,清代成为与新年、清明、端午并重的四大节之一。”这在明清小说中得到了生动体现,即繁富的中秋描写。明清小说的中秋描写,既有着相当重要的民俗史价值,又具有显著的文学表现功能。本文拟从这两个方面进一步展开论析,就正于学界前贤和同仁。
一、明清小说中秋描写的民俗史价值及其文化内涵
节日的本质是相对于平日而存在,这就决定了它必然通过一系列标志性、特色性的民俗意象将本身与平日界分开来并进而彰显其文化内涵。在一个节日诸多的民俗意象中,往往具有一两个具有统摄性或具有核心符号化功能的民俗意象,如爆竹之与除夕、祓禊之与上巳、龙舟竞渡之与端午等。准此,统摄中秋节俗内涵的民俗意象无疑是圆月。圆月将中秋节所蕴含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企盼阖家团圆诸事圆满的人伦幸福观等传统文化心理给予了最为恰切的审美符号化,激活了中秋节的社会活力,升华了其民俗生命力。中秋节的一系列民俗如赏月、 拜月、食月饼等都围绕其滋生与漫衍。明清小说在其生动的人物和故事叙写中将这些中秋习俗以生动具体的形态展现出来,颇具民俗史价值。
1. 赏月
在明清小说中出现最多的中秋节俗描写就是赏月。在中秋节形成的唐宋,赏月即已成为相当广泛的民俗活动,在某种意义上它也是中秋节诞生的标志。张南史《和崔中丞中秋月》诗云“千家看露湿,万里觉天清”,生动形象地展现了唐代社会中千家万户于宁静清幽的中秋之 夜赏月的场景。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的“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诗句更是表明了中秋赏月这一节俗在唐代社会的普遍性。至宋,中秋赏月习俗的娱乐色彩和敦笃人伦的功能更加鲜明,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8言:“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生动地描绘了北宋时期开封市民中秋之夜赏月的热闹情景。从公卿之家到普通市民,自成人到孩童,整个社会都沉浸在这场狂欢之中。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4对都城临安中秋赏月的描写更为细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此日三秋恰半,故谓之'中秋’。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又谓之'月夕’。此际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园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贫窭之人,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盖金吾不禁故也。”由此看出,整个中秋之夜,临安市民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或与家人宴饮赏月尽享人伦之乐,或走出家庭踏月游玩。沿至明清,赏月依然构成中秋节俗的核心,为社会大众所循行。冯梦龙《警世通言》卷1“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中即有“中秋之夜,正是人们赏月的时候”的叙述之语,表明时人已将赏月视为中秋习俗。明清小说中关于中秋赏月习俗的描写丰富多彩, 有助于我们了解明清中秋赏月的实景。
明清中秋赏月的习见形式是阖家团聚在一起宴饮赏月,如《桃花影》第2回“老佳人带月效鸾凰”细致描绘了卞二娘和女儿非云中秋赏月情境,“不一日,节届中秋,是夜云散长空,冰轮皎洁,二娘设席中庭,与非云对饮”,卞二娘本欲与情人魏玉卿趁中秋幽会,但仍操办了这一夜宴,可见中秋阖家夜饮赏月为其时中秋例行节俗。正如《燕京岁时记》所云:“每届中秋……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小说描写与民俗志所载相印证,生动地体现了中秋节促进家庭人伦谐和的功能。澄净清幽的天上圆月,围合宁静的院落,亲密和洽的亲人,三者仿佛在这一刻达到混融合一,从而使每个家庭成员油然生出安全感、舒畅感和温馨感,此即中秋赏月节俗伦理功能的根源所在,也是中秋被视为佳节的基本内涵。“人伦是节日社会运行秩序原则,中国传统社会是强调伦理原则的社会,节日是人伦集中体现的时机,中国传统节日充满了人伦色彩。”家庭伦理功能构成了中秋节日功能的基础,“家庭血缘成为中国伦理的根源和基点,家庭血缘伦理关系成为社会的基本伦理关系,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就是家庭伦理道德的拓展和延伸”,中秋赏月节俗的社会交际功能即由其家庭伦理功能所衍生,如有时同一社区内街坊邻居互邀宴饮赏月。《雨花香·铁菱角》中主人公汪人曾云:“我切切记得八月十五中秋这一日,间壁张大伯请我赏月,我怕答席,因回他有誓在前,不到人家叨扰,断不肯去。”小说中张大伯邀约汪人宴饮赏月,当是时人的一种应俗之举,能见出其通晓世情,汪人因惧回席而回绝,可以看出他悭吝到不近人情的性格特征。再如《红楼梦》第1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写甄士隐于中秋之夜邀请寓居于葫芦庙的穷儒贾雨村宴饮赏月,显示出其以仁为怀的敦厚性格和对贾雨村才华、心志的欣赏。于此似能看出,明清时邻里间在中秋之际互邀赏月宴饮已被作为密切关系、增进友谊的手段,发挥着人际交往的功能。从明清小说看出,中秋赏月习俗更成为精英阶层交往的一个重要契机,如《醒世恒言》卷29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就生动地展现了这一文化现象:“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就卢楠而言,他虽为自傲清高之人,但也为汪知县谦卑抑己、倾心相交的真诚所打动,“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决定把邀请汪知县中秋赏月作为自己还他人情的一个契机。就汪知县而言,他中秋之际接到的赏月邀请之多以至于从初十就忙于穿梭应酬,连必不可少的家宴赏月也只能安排在八月十四。这昭示了中秋赏月之俗鲜明的交际功能。明清中秋赏月之俗除了和笃人伦与社会交往功能,其娱乐功能亦颇为显明。中秋踏月是广大明清民众走出家庭,到街区或社区等社会公共空间进行娱乐的契机,以至于足不出户的官宦女眷也于此时应俗踏月,《野叟曝言》第52回“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观音出世,剁海龙入水掷铁锚金倾”即言“天津总兵武国宪之女,生得娇艳,诨名半截观音,八月十五日夜,出后花园门踏月”,以致被尼姑诱拐。《阅微草堂笔记》卷16“姑妄听之二”中人物在谈到中秋时即言“今日佳节,眷属皆出赏月”。由家庭走出,不仅意味着物理空间的扩大,更是行为主体社会空间的拓展,相形于家庭院落空间的封闭带给人的秩序感、宁静感和安全感,社区公共空间带给人的往往是开阔感、新奇感和自由感,这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潜隐于行为主体内宇宙中的狂欢意识。“所谓狂欢精神,是指群众性的文化活动中表现出的突破一般社会规范的非理性精神,一般体现在传统的节日或其他庆典中,常常表现为纵欲的、粗放的、显示人的自然本性的行为方式。”江南许多地方,中秋赏月演变成为热闹的公共活动。这恰是中秋狂欢因素增加的表征。晚明散文家张岱曾在《陶庵梦忆》卷5对苏州人中秋赏月的盛况作了极为生动的描绘:“虎邱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由张氏所记可以想象彼时中秋赏月盛况。在中秋月圆之夜,苏州市民,男女老少,各色人等,群集于虎丘之地玩乐赏月,这里成了欢乐的海洋。清人刘璋则在其小说《凤凰池》第4回“醉公子何来月下惊人,忆多娇只为楼中断句”更为具体形象地展现了苏州人中秋节于虎丘赏月的盛况:“看看八月半边,那姑苏人常年中秋节日都到虎丘山上看月。富贵的备了佳肴美酒,携妓傲游,弹丝品竹,直要闹到月落西山,方才人影散乱。就是贫贱的也少不得一壶一榼,猜枚掷色,欢呼快饮,定以为常。”虎丘乃明清时期苏州最负盛名的风景区,中秋之夜这里更是一片欢乐热闹的景象,苏州市民赏月宴饮,竞夕欢闹。无独有偶,杭州中秋赏月的热闹情景亦多见于明清小说,如《合浦珠》第6回“有心人巧窃花枝”言及:“其杭城赏月之盛,真是家家弦管,户户笙歌。”西子湖畔更成为了游乐中心。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20“熙朝乐事”载:“是夕,人家有赏月之燕,或携榼湖船,沿游彻晓。苏堤之上,联袂踏歌,无异白日。”明清小说对苏杭中秋赏月盛况的描绘真实地反映了江南经济的发达和社会的活力,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明清小说中江南的节日充分体现了江南人诗酒风流的快意生活”。中秋赏月宴饮的习俗甚至播及域外藩属国,此亦可证之于明清小说,如清人钮琇《觚剩·粤觚》“琉球使”条言琉球国招待清政府遣至其国册封的使者,“故使臣之在其国也,有迎风宴,中秋宴,重阳宴,冬至宴,饯别宴”,这些足以印证明清中秋宴饮赏月习俗之盛。
2.中秋其它习俗
节日是一个严整有机的体系,围绕着其核心文化内涵而形成的诸多民俗意象往往会涵盖饮食、服饰、居住、交通、游戏等诸多生活领域,尤其是饮食,几乎每个重要的传统节日都会有相应的饮食习俗。中秋节最典型的节令食品自然是月饼了。《西湖游览志余》卷20“熙朝乐事”云:“八月十五日谓之中秋,民间以月饼相遗,取团圆之意。”在这里,月饼被赋予了渴盼家人团聚的中秋节俗心理。北方更是如此,沈榜《宛署杂记》卷17云:“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面饼相遗,大小不等,呼为月饼。市肆至以果为馅,巧名异状,有一饼值数百钱者。”贵族社会亦循此例俗,《燕京岁时记》云:“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正是因为中秋月饼的需求量庞大,出现了一些著名店铺,如《燕京岁时记》就提到:“中秋月饼以前门致美斋者为京都第一,他处不足食也。”其名号之大可以想见。中秋节前月饼供应量之大及其制作之精美在《燕京岁时记》中亦有描述:“至供月,月饼到处皆有。大者尺 余,上绘月宫蟾兔之形。有祭毕而食者,有留至除夕而食者,谓之团圆饼。”质量之精良令人称许,而这恰恰反映了时人对月饼的珍视,其团圆饼的别名更揭示了月饼所寄寓的民俗文化心理。月饼在明清中秋节令中的重要性于此可见一斑。这亦反映于明清小说,《儿女英雄传》第35回“何老人示棘闱异兆,安公子占桂苑先声”有这样的情节:“折回来再说安公子进过二场,到了三场,节届中秋,便有家里送来的月饼果品之类,预备他带进场去过节。”安骥因参加科举考试不能与家人共度中秋,家人便为之准备了月饼带入场中食用,足见月饼为明清人中秋所必食。《合浦珠》第6回“有心人巧窃花枝”言:“无何已届中秋,程生暗地着人将菱藕芡实,兼炙鹅、火肉、鲜鱼、月饼之类,陆续送来。”亦可证月饼为其时中秋必备节令食品。《红楼梦》在描写中秋节时,月饼是着重表现的民俗事象,如第75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描写宁国府准备中秋节的情形:“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凤佩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由这些描写可以看出,月饼是明清中秋标志性的食品,故此才和西瓜一起成为馈赠亲友的典型礼品,且需精心准备。除却味美这一原因外,大概还与西瓜、月饼均系圆形以兆示生活圆满的文化内涵有关。由贾珍将“吃些瓜饼酒”视为应中秋节景的话来看能够看出食月饼、吃西瓜和饮酒构成了中秋的饮食习俗。在这一回后文还有贾母和贾珍品评宁国府所送中秋礼品的对话,在贾母赞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后,贾珍给出的解释是“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足见其制作之精心。第76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还提到贾母赏赐内造瓜仁油松瓤月饼给乐人,宫中所制月饼之精致美味可想而知,由此看出人们对中秋月饼的重视。作为一个在社会生活中有着重大影响的节日,明清社会还有亲友中秋节期间相互贺节的习俗,这于明清小说多有反映。有的是送节礼以示祝贺,如上文所提宁国府中秋分赠亲友瓜饼的记叙。再如《石点头》第6回“乞丐妇重配鸾俦”中提及“适赣榆县送中秋节礼与本县”,赣榆县与小说故事发生之地点盐城为邻县,两县令之间尚有中秋节礼往来,尽管此为虚构情节,但亦能表明中秋互赠节礼为明清时人所重视。有的是直接上门贺节,如《客窗闲话》卷5“俞生”条言县尉为表示对俞生冤案的歉疚之情和对其在上司面前回护自己表示感谢,特地利用这一中秋 契机“登门贺节”,最终实现双方和解。再如《续客窗闲话》卷6“圆谎先生”条有“小园墙东有一妇馋甚,家畜肥鸭,其夫命留为中秋宴客之物”的说笑之词,虽为戏言,但也从侧面证明了中秋贺节之俗在明清社会的普遍性。祭月也是中秋的一个重要习俗,如《红楼梦》第75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就生动地展现了贾母率贾府大小中秋赏月前的祭月场景:“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揭示出了祭月场景的郑重和盛大。作为一个重要节日,在明清雇佣劳动者这一阶层中亦有中秋放假习俗,如《跻春台·错姻缘》中提到“时逢中秋,老师因过节早放午学”即其证。《蜃楼志》第4回“折桂轩鸳鸯开谱,题糕节越秀看山”中塾师李匠山提到“中秋散馆之期”,亦为其证。在明清小说中还能看到各地中秋习俗的丰富性,如钮琇《觚剩·吴觚上》就载录了吴地中秋之俗:“元宵张灯,是处皆然。而我邑独盛于中秋,且作龙舰数十,俱笼灯为鳞甲,蛇蜒垂虹、钓雪间,波光月色,上下辉映。香舆夹路,画舫盈湖,箫鼓管弦之声,达曙不辍。”描写了中秋时吴中民众赏灯的欢庆场景,在这里已然没有了或家庭或亲友范围内 于中秋共团圆赏月的温馨与静谧,而更多具有了群体狂欢色彩,其娱乐因素无疑更趋浓厚,标志着节日内涵的新变。中秋节作为一个合家团聚亲友和乐的节日,自然被视为一年中的大吉之日,故此在明清社会中还有这一民俗心理,即被理所当然地视为缔结婚姻的良辰吉日。这于明清小说中得到了生动体现,如《醋葫芦》第6回“脱滞货石田长价,嗟薄命玉杵计穷”中,阴险刻毒的都氏表面答应为丈夫成珪纳妾,成珪信以为真,“即将通书一看,其时正是八月初旬,成珪便以近就近,拣个十五之日”,并兴高采烈地于中秋这一天将小妾迎娶进门,“不觉早是中秋节届。那晚成家备了花舆彩幔,来迎亲事”,支配成珪此日娶亲的心理动机是“只指望团圆,所以拣个团圆日子”。再如《二刻拍案惊奇》卷 3“权学士权认远乡姑,白孺人白嫁亲生女”中,尼姑妙通急于撮合权翰林和白丹桂,即对权翰林言:“明日是中秋佳节,我撺掇孺人就完成了罢,等甚么日子”,于此可证在明清社会借中秋佳节以成亲的现象当不在少数。正是由于中秋被视为佳节,明清社会中在这一天出生的孩子也往往取独特寓意的名字以志喜,如《喻世明言》卷18“杨八老越国奇逢”言小说主人公杨复因是“八月中秋节生日”,故取小名“八老”。崇祯本《金瓶梅》第1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中吴月娘即“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来嫁到西门庆家,都顺口叫他月娘。”综上所述,明清小说中众多的中秋节俗描写情节都生动地反映了明清社会中秋礼俗的丰富。凡此可见中秋在明清社会生活中的地位。这些丰富纷繁的中秋民俗的核心指向是圆满和乐的文化心理,这一心理甚至体现于节俗的细微之处,如《红楼梦》第75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写贾府众人赏月:“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凸显了喜庆之中凝重的崇尚团圆的文化心理。
二、中秋节在明清小说中的文学表现功能
正如时间和空间是现实人的生命活动的本质存在形态一样,文学所展现的“第二自然”必然具有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文学的时间和空间……其核心却集中在与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有关的时间与空间这一点上。这是因为时间和空间的因素在人物的性格化以及事件的发展上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无论是在现实的生命活动中,还是在文学文本中,我们在承认时间和空间这两个范畴统一的前提下,认为时间比空间更具本质意义,这是因为无论是具体的生命活动还是文学的创作与接受必然体现为一个“过程”。对于小说文本这一系统而言,时间维度尤其重要。在明清小说中,时间性的体现形式丰富多彩,其中节日具有着显著的功能与地位。在创作中,作家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小说文本的时间线索上设置节日作为节点,而时间线索则为小说叙事所必需。对于小说叙事中时间线索的必要性,陈文新先生曾给予非常精到的解释:“在抒情文学中,其文本结构往往依据内在的情绪变化,呈现起承转合的节奏,而叙事性的文学作品必须有一个来龙去脉清晰完整的事件。在这种叙事结构中,明确的时序往往成为建构故事的基础。无论是以人物为中心,还是以事件为主体,明清小说始终离不开绵延始终的时间线索。”因此,传统节日在明清小说屡屡出现并发挥着重要的文学效能。这其中自然包括作为明清社会生活中重要节日的中秋。具体而言,中秋节在明清小说中的艺术功能可概括为如下几个方面。
1.中秋节往往成为小说人物命运转折点
“人物命运,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也可以说是人生道路上的遭遇和境况,包括生老病死、吉凶祸福、成败得失、喜怒哀乐,包括天命与机运,顺境与逆境,幸运与厄运等。”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尤其是主要人物的命运是激发欣赏主体兴趣和唤起其情感共鸣的主导因素,并从深层决定小说的内在节奏。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变迁呈现出复杂性,但大体上可以简括为两种形态,一是由厄运走出,获致幸福圆满的结局;二是人物由幸福放纵的生活进入困境乃至最终毁灭。在明清小说叙事中,节庆之日往往被作家用作人物命运的转折点,中秋节自然也是如此,且大致呈现这一倾向,即中秋时常构成主人公命运由不幸转向幸福的关节。如《石点头》第6回“乞丐妇重配鸾俦”中,女主人公周长寿父母双亡,又被夫家无情抛弃,沦为乞丐,但她的命运最终迎来转机,神相严几希相其有诰封之分,富人朱从龙将其收留为婢女,并决意为其“择一良匹”,而这一良匹的出现,恰是中秋之夜。落拓公子吴公佐和友人在驯鸳沼宴饮赏月时感慨自己年壮无偶,引起友人同情。在他们的热心张罗和牵线下,吴、周二人结合,周长寿步入了正常的人生轨道,家庭迅速变得富有,丈夫仕途腾达,终至夫荣妻贵。对于小说中周、吴两个主要人物尤其是主人公周长寿来说,中秋节是其人生命运的重要转折点。有时在明清小说中中秋只是人物命运转折的一个节点,不一定遵循由逆境转入安乐这一轨迹,如《水浒传》第1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和第2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小说人物史进命运的重要转折即发生在中秋。在这之前,史进过的是悠闲裕如的富家子弟生活,但与少华山朱武等三位绿林好汉的交往最终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作为良家子弟本来是鄙视绿林草莽英雄并与之对抗的,而在其捕获陈达并准备将其交给官府时却由于朱武和杨春的服软哀求,不但释放了陈达且开始同他们交好,邀请朱武等三人中秋来自己庄内赏月,却被人告发。在朱武三人让史进将自己绑送官府以免灾时,史进却义正辞严地表达了对自己名誉的维护:“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正是基于这一动机和光明磊落的性格,史进走上了对抗官府的道路,杀出官军包围圈,逃入少华山,但亦基于对名誉的珍视,不甘于落草为寇,“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最终选择了江湖流亡。至此,史进完全脱离了原来的人生轨道。中秋叙事凸显了这一转变过程,也将史进的镇定、机智和爽直好义展现得淋漓尽致。
2.在明清小说中,中秋节经常被设置为展现人物关系变化的重要节点
人物塑造是小说的核心。人物关系是人物性格展现的情境和基础,是作品内涵主旨得以传达的有机载体。它在小说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正如铁凝所言:“小说反复表现的,是人和自己(包括自己的肉体和自己的精神)的关系;人和他人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无限丰富的可能性。作家通过对关系的表现,达到发掘人的精神深度的目的……好的关系设置会使小说富有活力,有时即使情节的推进是缓慢的,但人物内心的节奏也总会充满行进中的动感。”作品中的人物关系始终处于动态变迁之中,这也是故事情节演进的主要元素。其中,节日往往构成小说人物关系建立与演变的重要因素。如《警世通言》卷28“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与许宣相逢、相识即在清明节。中秋节也是小说人物关系得以构建与变化的重要时机。如《生绡剪》第8回“挑脚汉强夺窈窕娘,巧丹青跳出阎罗网”中,落魄秀才之女陆蟾舒和篾片之女楚萱念结义,这一关系构成了整篇小说情节推进的基础。本来两家虽为“贴邻”,却因陆家是“冠绅旧族”,门楣界限使两下并无来往,聪明善良的萱念出于对陆小姐的仰慕,主动向父亲提出请求,“孩儿与陆家蟾姐,生年同日,意欲结为姊妹。一来可以学习他女工,二来可以讲论些经史,闺阁之中殊为不俗”,在父亲犹豫之际,又建议“趁今日中秋佳节,过去与他商量”,而最终获得陆家全家的赞同,“二女赛过同胞,事事相投”。再如瞿佑《剪灯新话》所附“秋香亭记”条中对中秋意象的成功运用,使男女主人公关系的展现极富审美张力。小说展现了一对青年恋人商生与其表妹杨采采因乱离所造成的爱情悲剧。这篇小说被许多学者视为瞿佑的自传,故而写得真挚哀婉。商、杨二人青梅竹马,双方家长也有意撮合两人,因此他们曾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作家即通过中秋节俗来展现这一幸福场景,“数岁,遇中秋月夕,家人会饮沾醉,遂同游于生宅秋香亭上,有二桂树,垂荫婆娑,花方盛开,月色团圆,香气浓馥,生、女私于其下语心焉”。两家中秋会饮,亲如一家,充满了团聚和乐的亲情,而心心相印的男女主人公更是充分享受着花好月圆之夜喁喁私语的温馨浪漫。这美好时光却为战乱所终止,“适高邮张氏兵起,三吴扰乱,生父挈家南归临安,展转会稽、四明以避乱;女家亦北徙金陵。音耗不通者十载”,采采迫于“祖母辞堂,先君捐馆”自身孤苦无依的困境嫁人,往日卿卿我我的亲密关系已然不能再续,这给商生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只能通过中秋的美好回忆来消遣哀伤,“记得去年携手处,秋香亭上月轮高”,“秋香亭上旧姻缘,长记中秋半夜天”,真切地表达了商生的追怀伤感之情,令人不胜唏嘘,正是中秋这一意象激发出了极大的艺术感染力。
3.中秋节时而成为怪异妖魅出现的背景
在华夏民众的文化心理中,“把节日视为人类与天地鬼神对话,与神话、传说、信仰、风俗、娱乐相交织的时间纽结”。节日神秘、多禁忌的氛围为怪异叙事奠定了基础。作为鬼节,清明节自然成为怪异叙事发生的绝佳场景,以致形成了清明叙事模式,正如有学者所言:“男子在上墓或郊游踏青时,巧遇美丽女子(以鬼怪居多),牵惹出或美好、或荒诞、或恐怖的千奇百怪的故事……清明节为人与鬼怪的相识、相知提供合情合理的现实落脚点。”其实,怪异妖魅叙事不惟出现于清明节,亦时现于其它节日,这其中就包括中秋节,如《阅微草堂笔记》卷16“姑妄听之二”言郭生刚直负气,在中秋之夜与友人燕集赏月,谈及鬼事,郭自夸不畏惧鬼,被友人所激,入凶宅居住以考验,结果为鬼妖所戏。王同轨《耳谈》卷1“尸异”条言金陵一士于中秋之夜访僧赏月,却逢尸变事。《子不语》卷1“南山顽石”条言陈秀才“八月中秋,在园醉歌”而逢石怪。《聊斋志异》卷五“彭海秋”条言莱州诸生彭好古因“读书别业,离家颇远”而“中秋未归”,此际仙人彭海秋出现。《淞滨琐话》卷l“李延庚”条亦言李生于中秋之际逢诸女鬼开筵玩月事。上述诸例颇能见出中秋亦为怪异叙事的—个重要契机。进一步考察此类故事文本,我们发现小说中的主人公之所以在中秋之夜遇到鬼怪仙妖,往往是由于其处在下列情境,或是离群索居未能和亲友团聚,或是栖身于凶宅和幽僻之所。此类情节似乎从反面角度渲染了中秋象征团聚的节日文化内涵,即于中秋这个本应合家团聚共享人伦美好的节日,未能享受这一幸福的人极易遭逢鬼怪神妖。
4.中秋节经常构成一种环境气氛,对小说的人物塑造和情节推进起着重要的艺术功能
我们知道,时间是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统一。正如有论者所言:“时间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是自然时问,它反映自然界本身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关系;二是社会时间,其本质是时间的社会化,是人的实践赋予时间以社会意义。”节日就其本质而言无疑属于社会时间,中秋节作为明清社会的重要节日经常被小说家设置为故事时间。“故事时间,即在故事中虚构的时间关系。”中秋社会时间属性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对和乐氛围的渲染,并成为小说人物活动的具体场景,如《水浒传》第29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将武松遭张都监设局陷害置于中秋节日背景中,“当时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正是利用中秋举行家宴赏月的契机,张都监邀请武松会饮,对其极尽笼络之能事,使武松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心理,成功使其落入圈套,将其灌醉,污蔑他盗窃而将之打入大牢。另外,内在的节奏美是叙事艺术的重要构成因素,正如清代桐城派代表作家刘大櫆所言:“文章最要节奏,譬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窈渺处。”现当代著名作家茅盾亦就小说技巧发表过精彩的论述:“一篇作品,不能平铺直叙,始终如一,也不能从头到尾一味紧,总得有错综、变化……配搭均匀,松紧合度,有起伏,有呼应。”在本回后半部分和下回中,武松知晓真相后大开杀戒,杀死张都监和蒋门神等15人,集中展现了武松刚烈豪侠、嫉恶如仇、复仇意识强烈的英雄性格,自然呈现出情节相对集中和跌宕起伏的艺术审美效果,而在这之前的中秋家宴及中秋月夜景色的描绘则构成与之张弛相间的节奏感,体现了叙事节奏的辩证统一。中秋作为一种时间亦具有其自然属性,它预示着天气即将转凉,小说家常以之渲染气氛。按照格式塔心理学的异质同构理论,天气清凉与人的悲凉之感两者存在着契合之处,这是因为“人体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具有真正的表现性……造成表现性的基础是一种力的结构,这种结构之所以会引起我们的兴趣,不仅在于它对那个拥有这种结构的客观事物本身具有意义,还在于它对一般的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均有意义。像上升和下降,统治和服从,软弱和坚强,和谐和混乱,前进和退让等等基调,实际上乃是一切存在物的基本存在形式,不论是在我们自己心灵中,还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不论在人类社会中,还是在自然现象中;都存在个宇宙的普遍性的力,实际上是同一种力。只有这样去看问题,我们才能意识到自身在整个宇宙中所处的地位,以及这个整体的内在统一”。因此,明清小说常常以中秋节作为时间背景来渲染小说人物悲凉的处境和心境,如《祷杌闲评》第5回“魏丑驴露财招祸,侯一娘盗马逃生”中,叙侯一娘丈夫被强盗杀死,自身被其奸占,“已是中秋之后,秋风渐起,景物凄凉”,寥寥几语,就揭示了人物境地的凄惨与内心的悲凉。
三、结语
近十几年来,文化学的研究越来越成为明清小说研究的一个鲜明特色。“把小说作品放到特定的历史文化环境下,进行整体的、全方位的考察,往往可以得出新颖独到的见解。”我们注意到,作为社会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包括中秋节在内的传统节日民俗的描写和叙事大量出现于明清小说中,成为一种壮观的文学现象。传统节日的本质就是其生命内涵,“人们将自身生命意义寄托于其中,通过一系列的礼仪、制度、物质和活动表达出来,赋予特定时空内的生命以特定的意义”。文学就其本质而言,是人的生命意识和生命活动的审美展现。这是明清小说与其文本中节日描写有机统一的内在基础。明清小说中的节日描写极大地拓展与升华了作品的艺术表现空间,无论是从作家创作的角度还是从读者欣赏的角度,为人物形象内涵与叙事艺术审美内质的发掘提供了艺术张力。这也从一个角度揭示了一条艺术规律: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构成了其文学艺术魅力的深厚根基。具体而言,中秋节的文化蕴涵是明清小说中秋描写与叙事文学表现功能的基础所在。我们认为,一个节日是有其自身生命力的,节日诸种民俗无疑就是这种生命活力的体现。明清小说以“现场”的视角对节日习俗的描写无疑较同时代的民俗志著作更具形象性,同时也注入了更为具体鲜明的个体生命体验,因而有其独特的民俗文化史价值。这也是明清小说中秋描写和叙事的认识功能所在。总的来说,对明清小说中的节日描写和叙事进行系列的综合研究,既是深化文本艺术研究的需要,也有其文化史意义。
来源:本文选编自陈鹏程《明清小说中秋描写的民俗文化史价值及其文学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