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味道——扯个闲篇

出生，是盲目的，一旦生活着就有各种欲望或品味，以及欲望或品味的反馈，尽管总体受着各自胎带的束缚。生活的味道，浅层上在于温饱，美食美味确可享受一番。但是，一来如果太求刺激，久之器官会麻木，二来是病从口入，如今鸡鸭鱼猪之类多是快速成才，吃饱了毒素。尤甚者，“非典”、“禽流感”都是吃将开来的灾难，眼下新冠病毒的此伏彼起，亦绝多是从菜市场，饭馆，甚至苹果摊上生发的。

生活体验更深层次的还在于看，在于思（当然也有类似的病毒——野蛮愚昧的传染）。鲁迅《这也是生活》文中说，他病中夜里喊醒许广平给他喝水开开电灯，想环顾看一下，而许广平惊慌地以为他在讲昏话，给他喝水后又躺下不去开灯。鲁迅知道她没有听懂，但强调墙壁，书堆等身边物品也是生活的部分，而人们往往轻视了，只注意精华，不注意枝叶，比如写传记，总是放大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以为这是生活的渣滓，看也不看。……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的确，处处留心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鲁迅活了56岁，相当津津有味，又何止56岁。

自己此前总是感到兴趣盎然，看到过了五十的人只是在锻炼身体和看书，似乎少了很多“食色”之欲，活得愈加乏味了，而且休息时枕头垫得老高，不可思议。待到自己上了这个山头，才知道还有更高的山头，以前的滋味少了，还会生出新滋味。味道，莫非，以前近于低等动物，今后则更近于人乎，当然，也因地、因时、因人而异，譬如有人喜欢鬼故事，但适合国情的才有味道，外国的鬼直接拿来看顶多是怪物，不令人恐怖。的确，渐渐地，怪力乱神的故事不再迷人，读书，也渐感乏味，似乎只是一种催眠术，且休息时也垫高枕头，为了预防胃酸倒流。因为，今年不知何时起，虽愈发知冷热但愈发不知饥饱，虽然感觉食物乏味，但午饭和晚餐不知不觉就撑了肚子，我的撑大只有副作用，夫人的大了尚可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如果生活在攀比有无男嗣的农村里，没有子嗣是不可接受的遗憾，总得想方设法生一个男孩才肯如愿。族人将族谱刻在石碑上，我才知道祖父赵根之父是赵鹤年，之上还有一串，但都记不住了，因为没有任何历史或故事相传，仅剩一个符号而已，而祖母李玉凤等女辈不在其列，连符号也略了。其实，人的繁殖不是沿着树的主干方向直线行进的，而是像所谓“侧枝盲端”的树型网状那样繁衍的。即使千方百计弄来一子嗣，但他将来却未必如此。可见，所谓的传宗接代，实际上是一个伪命题。大到一个民族也是如此，经过长久的民族融合，目前的汉族已难从血液学上识别，只能从起名方式、文化习俗上大约地辨认。这也是汉族比仍以血统为原始认同标准的少数民族，较为先进之处。自由个体之间的平等契约代替宗法管治，是大势所趋，于远处看，契约或制度也是过渡手段，社会治理的最高级工具应当是互相爱护，到那时更无需传宗接代了。目前市面上所谓孔孟之嫡传子孙之类，我是不大相信。千万年中无数的洪水、瘟疫、战乱、地质变迁、逃难迁徙，早已令那些符号荡然无存。只有思想和精神才是不灭的灵魂，如果说孔孟今天仍有嫡后在，也是沾了这个光。从诸多所谓名人的后代来看，思想基因不走血管，血管里流淌的只是血液。于是，后代的成败优劣，不能归功或归罪于祖上。在感恩方面，还存在着无知。

有人认为首先要感恩父母，但令人惊诧的是，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说：“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其实也不尽然，感恩是不在出生的节点上，生出即弃或生出废儿不如不生，但主要在于生命和知识的抚育。有时，连抚育之恩也没有，鲁迅借用了易卜生《群鬼》一书的故事：欧士华本想继续活下去，却因遗传了他父亲的病毒而痛不欲生，但又不忍母亲的伺候，只想托母亲帮他吃下吗啡自尽。他母亲说：我！你的母亲！生你的人！他说：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更荒唐的诸如，假如美国不再“保护”台湾和阻挠中国统一而要求感恩，中国将会怎样呢。

当然，还存在胜似抚育之类的同情施与和知遇之恩，还有从书里、网上、别人得到的启蒙之恩，尽管施与者并无求谢之意，但总觉得永远欠恩。我的决定考研，就是2000年在河南师大招待所里受到那位同住男士之女友来看他时的几句招呼启发的，她刚入化学系读硕士，山西籍，马尾辫儿，微胖，高跟鞋——中等个儿，一面之缘无意的点化，却改变了我从那之后的旅程，但迄今毫无其音讯。施与知遇的这些人物，给予养育的父母，阳光，空气，水和土，都值得感恩。感恩，首先是不能玷污妨害之，还要在道义法理的边界里为之恰当付出。

不过，光明，空气，水和土，这些也须恰当，否则，就可能成灾。上半年，忽而暴雨成灾，忽而病毒重来；近些日子，忽而天上一轮明月被地上无数眼睛盯着，忽而又降温降雨，忽而疫情呈燎原星火，忽而有人莫名购菜屯粮，忽而又雾霾重重，忽而……不知接下来，忽而还有什么。生活，本来就五味杂陈，陷阱又日见其多，安宁活着，愈发不易，而要从中活出味道来更属不易，顶多是闲扯闲扯。然而，扯着扯着，一伸首，又忽见窗外已由上午铅锡般的雾霾化为飘零的雨星，看天气预报马上又要化为雪花，扑簌簌地洒下了——这将比去年早到一个月。（21.11.6，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