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纪念胡河清君
胡河清,文学批评家、学者。祖籍安徽绩溪。1960年生于甘肃兰州,在上海长大成年。先后就读于上海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曾任教于上海教育学院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对中国当代的新潮小说有着独到的研究。1994年4月19日,胡河清在上海的公寓跳楼自杀身亡,年仅34岁。其著作有《灵地的缅想》、《真精神 旧途径:钱钟书的人文思想》、《胡河清文存》等。
胡河清前辈的逝去宛若寓示着一种文化的沉沦,其就好比一位走错了房间的历史过客,突然掉落于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并又悄无声息的离去,徒留下那散着生命芬香的文字,于这个喧嚣的时代中。有感于胡河清前辈其人其文,对仍以文学为自己虔诚信念的同行者的价值。我们特选取了李劼先生对亡友所作的文章,以表对胡河清前辈的怀念之情。
纪念胡河清君
文|李劼
曾有人说,华东师大中文系之所以具有如此活力和影响,是因为有两个奇人,一个叫做李劼,还有一个便是胡河清。现在,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这活着的一个总是想为死去的那个说点什么,但又总是不知从何说起。有道是兔死狐悲,又道是唇亡齿寒;胡河清君的死即使让平时仅与之泛泛而交的朋友都感到震惊,更何况与他情同手足的我。正如胡河清生前论述过金庸小说中血缘上的手足之情一样,我所面对面的乃是我这位性情上的兄弟。古人有高山流水的故事,魏晋有向秀为嵇康作《思旧赋》的先例,近人又有陈寅恪为王国维唱挽的悲悼;在胡河清从楼上坠落下去的时候,我有关中国晚近历史文化的课程又正好讲到论述王国维的那一章,叫着“王国维自沉的文化芬芳”。我不知道这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还是命运所给出的意味深长的安排,我能够说的只是,我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旷野呼告!
我真的不知从何说起。在一个连死人冰凉的尸体都可以被炒得滚烫滚烫的时代,我还能说些什么?一会儿海子死了,一会儿顾城死了,不敢去死的悼亡者们扛着死者的尸体到处吓唬同样不敢死的观众和读者;在这个苟活的年头,自杀竟然变成了某种荣耀,以致我很不愿意说出胡河清死了这一个事实。事实上也的确很难用死这个字眼来描述胡河清的撒手人寰。也许用走了、或去了,更为准确。而且,就在人们普遍认为胡河清死了的时候,胡河清还前来向我道别过,先是笑吟吟的脸,再是一声轻轻的解释,说“我只好这样,没有办法”;最后出现的画面,是一只手把他从楼上推了下去。前后三次,其神奇,其生动,一如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那著名的第一幕。但我并不把他当作显灵的鬼魂,我只知道这就是我的朋友胡河清。他每次外出,总要到我这里来道别,这一次也不例外。
胡河清支教云南时留影
胡河清走了,选择了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选择了一种惊叹号的方式,从楼上直直地坠落,在地上画出一个丰硕的红点。他生前几次对我说过,他命中注定会死于非命,比如在马路上走着走着,突然被一辆车从身后压死。但这要到四十岁以后。他说完总是补上一句。我想不到他会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选择一个如此震撼人心的方式。他生前一再说他的姓名起得不好,胡河清,河水何曾清?于是他要用那场滂沱大雨来最终洗净自己。当人们翻开胡河清的专著和论文集时,他们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每篇文章,都出自一颗晶莹的灵魂,这颗灵魂之所以晶莹,是因为经历过风雨的洗礼。人们可以从其字里行间直抵作者的心灵。胡河清一生著述虽然及不上王国维那样的成就,但他的文字却与王国维一样清纯无比。
我的一位朋友说,胡河清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婴儿;因为是婴儿,所以特别没有自卫能力,特别容易受到摧折。我的另一位朋友说,胡河清是一个非常需要精神上的文化生存环境的人,当他感受不到这种环境的时候,就好比鱼类离开了水泽。我想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那种从楼上跳下去之前的心境,实在是无以猜度,而只有自己体味的。事隔半年,上帝仿佛特意要我体味一下胡河清当时的心境似的,将我抛到了与胡河清当时极为相近的境地。不仅孤独无助,而且寒冷彻骨。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小声怂恿着,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胡河清跳下去了,你也往下跳吧!这情景很像日本影片《追捕》中的画面,高仓健扮演的主人公在楼顶上朝蓝天白云走去,走到楼顶边沿时突然站住,回过身对凶手们说道:现在我明白某某某是怎么死的了。但我又不知道对谁说,因为身后看不到一个凶手。假如世界上只有自杀和他杀两类杀戮,那么没有凶手的谋杀是最高级的他杀,或者说最客观的自杀。好比投票表决,决定某个人该死该活;结果以八比一的绝对优势判决此人死刑,然而,在执刑的时候,九个人都对死者说,那唯一的一票是自己投的,致使死者的家属都不知道仇人是谁,假如死者有家属的话。胡河清死了,身后没有一个凶手。但我与胡河清不同的是,我不会自杀,我曾对朋友们说过,假如哪一天传出消息说我自杀了,你们不用推理就可以断定这是谋杀。成熟的人们总说我是个孩子,但我不是婴儿。作为一个孩子,我比胡河清多点阳刚之气。同样的阴气,可以致胡河清于死地,但在我却正好采阴补阳!
枕流公寓
胡河清去后,我曾专门为此给学生上了一课《纪念胡河清君》。我在课上说,假如有人对我说胡河清是自杀,我会告诉他,这是谋杀;只有在别人对我说胡河清是被谋杀的时候,我才会说,这也是自杀。
有一位印度禅师,把人生归结为生命、爱与欢笑。其中,我想爱是最关键的一环。爱赋予生命以活力,爱带给人们以欢笑。按照我的体味,胡河清的撒手,不在于存在的空缺,而在于爱的阙如。作为一个婴孩,胡河清有着一颗赤诚的爱心,而且爱得古色古香。逢时逢节,他会画一杆清竹或两叶幽兰赠送友人。外出旅游归来,他会给朋友送上一张风光奇特的风景照片。也许我是得过他贵重礼物之人,一次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枚清代的茶具赠我,并说一共只剩二枚,彼此一人一枚。此情此景,颇像两个孩子共享一种玩具,又有类于古代小说中的哪个友谊场面。胡河清在爱心上的这种纯粹,也同样表现在他对人对事的直言不讳。有一次我带一批一直想结识他的朋友造访他,言谈之间,他对他们直直地说道,“我看你们太海派了”,致使对方大为尴尬。“海派”在胡河清的辞典里是个贬义词,一般说来,他不轻易对人使用这个判断。
与每一个充满爱心的凡人一样,胡河清同样渴望被爱。或许由于他上一代人的情感离异在他心理上造成的伤害和阴影,胡河清对异性之爱从来抱着绝望和不屑的态度。然而,与此相反,他如饥似渴地寻找着同性之间的友谊。每每他交上一个他认为有才华的朋友,总要兴奋地向我描述一番。并且,完了又总要加上一句,他在交友原则上与我不同,将才华的有无放在第一位,而不以道德情操是否高尚为然。而且,他认为有才必有德,有德却未必有才,在才徳之间,才是首要的,德则在其次。他的这个交友原则也许一直到他受了某些有才华的朋友的伤害之后,才有所动摇。但他不好意思直接向我表述,而是告诉我周围的朋友说,与某某某相处就是不比与李劼在一起来得愉快。如此等等。我现在很后悔为此没有及时给他既坦诚又尖锐的忠告,致使他终于在交友上受到了致命的伤害。
胡河清与友人于泸沽湖
……
写到这里,我哽咽难续。在《纪念胡河清君》一课上,有关他的死因,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关于自杀谋杀的判断,一句则是关于他自身弱点的痛惜。这个充满爱心的人不仅死在爱的阙如上,而且死在他后来以智求爱、以心受之的求爱方式上。爱本应是心的交流,但胡河清由于在寻找友谊时过分地重才轻德,使他后来的交友逐渐忽略了对方在心灵上的高贵与否。尤其是他接触了术数之后,有关术数的交流一度成为他的一种寻友求类的途径。我把他的这种交友方式称为以智求爱,即以智术求爱。然而,倘如他以智求爱,以智受之,也不会伤至致命;在此致命的是,他恰恰以心去领受他以智求得的“爱”。须知,以智相求是求不到爱的,只能求到相应的智术。一旦求者以心受之,智术便以固有的利刃刺破了一颗美丽的爱心。
由此,我想到了彼此间有关金庸小说的对话。一次他问我最喜欢小说中的哪门功夫,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喜欢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他当时没吱声。但接下去就说我是郭靖。然后,他说他喜欢黄蓉,并且认为我这个郭靖要找到一个黄蓉那样的姑娘才能事业有助。有关这番对话,我当时虽然不在乎,但心中却颇为所动,以致印象极深。一直等到他撒手后读了他的遗稿《打狗棒法精要》,才恍然大悟当时没有完全说出来的是些什么话。从他那篇遗稿,我得知他原来不以降龙为然,而是志在打狗。他认为龙是神物,本不可降;人们降来降去不过降了些“假命天子”;相反,天下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恶狗之多,因此他力主打狗,并且为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的最后一路的最后一招击节不已、叫做“天下无狗”。他对恶狗的痛恨,与他对无才小人的厌恶是一致的。在他心目中,龙即便是恶龙,也毕竟是龙;但狗一旦成为恶狗,就应超度了去。
对此,我当然不完全苟同。记得当时我还对他说过诸如佛修心道修智一类的话。但在他发出了那声旷野呼告之后,我就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些什么了。也许他那最终的一跃把打狗的使命留给了我留给了朋友们,也许他那最终的一跃本身就是他向浊世击出的“天下无狗’一棒。我不知道恶狗是否因此气绝,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追悼会上,小人共君子齐悲,鳄泪与心血同洒。也即是说,恶狗没有了。
胡河清枕流公寓居室内的“大圆镜”
人们过去总说爱憎分明。胡河清倒的确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只是他的爱憎全然基于他的内心,而不是听从于什么命令。而且,作为一个个人,他的生命是自由的纯粹的。在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所释放的全然是他个人的生命本身的能量,其间不携带任何组织成分帮派因素。过去的青年喜欢一种理性的英雄主义,叫着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尽管主义是头脑的产物,但人们一旦主义有了,有没有头脑反倒无所谓了。相形之下,胡河清所显示的也是一种英雄主义,但这种英雄主义不是主义的,而是生命的。这两种英雄主义在西方是由耶稣和布鲁诺分别呈现的。在中国历史上则由王国维和诸多革命烈士分别呈现的。我想,在胡河清跳下去的一瞬间,闪电照出的乃是王国维投向昆明湖的身影。一个是因为义无再辱,只欠一死;一个是为了天下无狗,世上有爱。
经由胡河清这种生命的血气所阐发,打狗棒法的精要被挥发到了一种大智大勇的极致。在如此大智大勇面前,每一个活着的朋友都会感到不无惭愧。我以前读史书,读到汉末党锢那一段,总没读明白为何那位徐姓的隐士在朋友死后,带一瓶酒一只鸡前去祭奠,并且完了便走,不与任何人有任何的交谈。起先以为这位徐隐士是以此向亡友表示他的先见之明,现在才领悟他是在向亡友诉说自愧不如的羞惭。我一位朋友也是胡河清的生前好友,每每说起胡河清就要止不住地流泪;我想这泪水所表达的也有这层自惭在内。这位朋友最后一次见到胡河清时,胡河清一再对他说要告诉青年人,要让青年人都知道。于是,在胡河清去后,这位朋友写出了令人激动的一出戏剧,在重重压力之下顽强地上演了几十天。
我之所以说胡河清没有死,而只是离去了,是因为在他跳下高楼的一瞬间,有一种能量释放出来,传递到人们心中,激活了许多苟活着的朋友。因为他的离去,使活人变得充实。假如说这样的辞世对于群小是一记“天下无狗”的棒击,那么对于朋友则是一种爱心的终极表达。从他的辞世,许多朋友都感受到一种深挚无比的爱,从而为此感动得热泪盈眶。胡河清离去时,没有留下一句话。因为爱是无言的,一如生命是无言的,真理是无言的。爱由于无言而显得无比的深挚,无比的动人。这种爱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唯有领略者才深切地感受到。所谓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指的就是这种无言的交流。内心的交流在其最深的层面上就是无言的。正因如此,当年王国维自沉后,在清华师生为之悲痛地鞠躬致哀之际,陈寅恪一言不发地走进灵堂,向王国维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礼。王国维在自沉时所释放的那种巨大的挚爱,在当时唯有陈寅恪才深切地领受到了。正是这份挚爱,照亮了陈寅恪的生命,使之从一个怀有河汾之志的清臣之后,在晚年变成了一个壁立千仞的文化守灵人,从而承接了自《红楼梦》至王国维的中国文化的诗学气脉,或者说,使中国文化的香火在一片废墟上依然袅袅不断。
胡河清手迹
胡河清在《打狗棒法精要》中说,龙是中国文化的第一神物。的确如此。但龙又的确有真龙和假龙。所谓真龙者,往往具有帝王的高贵而没有丝毫帝王的霸气。龙一旦染上霸气,就变成恶龙,假龙。所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霸气十足的假龙,而曹雪芹、王国维那样的天才方才是高贵而祥和的真龙,是中国历史上弥足珍贵的神物。我想,胡河清在作出最后一跃的时候,也是有着龙的高贵的,从而呈现为乾卦中的飞龙在天一卦。在滂沱大雨中,胡河清将躯体扔向大地,而其灵魂却一飞冲天,于电闪雷鸣之中展示其自由放浪的美丽,气宇轩昂的尊严。这种美丽,这种尊严,乃人间之极致,凡世之神物。在这样的神明面前,人们焉能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正如耶稣钉上十字架成为西方文化的象征,由王国维―胡河清的自杀所展现的乃是中国文化最壮美最空灵最高贵又最祥和的人文景观,一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是悬崖撒手。胡河清生前一再向我表示过他那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妥协的心声,但我没想到他最后选择了如此壮美的方式。真可谓哀而不怨,悲而不愤,其壮美足以令人起想耶稣在十字架上投向芸芸众生的目光,充满伟大的悲悯,并且有着高山危崖的峻峭。
作为一颗深邃而伟岸的高贵灵魂,胡河清在外表上绝对平易,彬彬有礼。大学读书时,他与我同班,是全班年龄最小的同学之一。有些年纪稍长的世故油滑之徒每每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腔调比较特别而打趣他。然而,我却因为他的言谈举止,而对这个比我小几岁的同学肃然起敬。我第一次对他留有深刻的印象是在图书馆里看他写作。当时他在撰写一篇有关潘晓人生观讨论的文章,已经写有十九页。征得他同意后,我拿起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整个行文,一气呵成。稿子上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我忍不住问他,怎么能做到一字不改?结果他回答我说,假如写作中一有修改,他就写不下去了。这样的生命状态,在我直到走上大学讲台时才深深地体味到。就像胡河清写作不能修改一样,我讲课从来不作兴准备讲稿。只是在我写作时,虽然也一气呵成,但完了之后总要有些涂改。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状态,也许关涉到生命的元气。胡河清的元气本来是十分充沛的,只是后来的人生遭际和生存环境,才使之变得生涩起来,得了某种病症。但即使如此,他从来不失在精神上的高贵和庄严。正是这种高贵和庄严激起了我对他的亲近感,使彼此终成挚友。在大学念书期间,我最叹服的就是他的发言和他的学术报告。他从来不在细枝末节上显示什么小聪明,一开口就气势磅礴,一展大家风度。针对当时班上同学的作家梦,他坦率地指出,要成就一番文学事业,就得经受大苦大难的磨砺。在一次学术报告会上,他宣读了一篇论述《哈姆雷特》的论文,指出《哈》剧的核心是权利与义务的冲突。在八十年代初,一个大学生对莎氏戏剧能作出这样的分析,已属难能可贵。
胡河清(右)与李劼(左)于上海留影
我与他的友谊,是在大学毕业后发展起来的。在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他热情地邀请我到他所在的一所业余工大去兼课。及至我毕业留校,我也同样热情地请他来报考我导师的博士生,并向导师作了大力推荐。他博士毕业时,又因为我的坚持和力争,他得以留在华东师大。彼此共处一系,时常切磋交流,虽然不是朝夕相处,但也可谓心心相通。这本来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图景,哪里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现在想起胡河清的在天之灵,我心中已经不再悲痛,而是渐渐地变得祥和。当胡河清撒手后笑吟吟地出现在我房间里时,我曾惊讶于他为什么如此微笑。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他不希望我由悲及愤。悲是能量的聚集,而愤则成了能量的宣泄,入了嗔的陷阱。胡河清生前写过一篇论述我及一篇小说《无悲无喜》的文章,题为“痴人�6�1跳舞�6�1悟道”。这似乎又是他对我的生命预言。在嗔痴之间,也许我能抵达去嗔之境,但去痴却难。于是他就暗示我,通过跳舞,以达悟道。所谓跳舞,乃是一种生命的节奏,一种生命的洗礼。在印度禅师的静心活动中,跳舞是一个很重要的静心方式。跳舞能使生命变得明净,纯粹,从而抵达悟道的顶点。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会将跳舞作为我的生命方式。生命因为跳舞而变得和谐,一如生命因为高跃而变得辉煌。暴风雨过后,太阳才显出了真正的灿烂。
行文至此,我逐渐平静了。窗外下着小雨,淅沥不断,仿佛少女的泪水,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在远处的某个厅堂里,人们正在为老人祝寿。我进去坐了一坐,便退了出来。我祝寿翁长寿,一如我祈祷胡河清在天之灵安息。离去的走得很干脆,剩下的或许会很长寿。一个个悠长的岁月,总要除掉个把最清醒的人,然后人们放心大胆地活下去,不用担心会受到什么打搅。即使是纪念,也是为了忘却。所以鲁迅很得体地说道:为了忘却的纪念。我记得鲁迅还说他的窗外有两棵枣树,但他没能看到,一棵折断了,一棵依然孤独地站立着。我的一个学生倒是梦见的,她说她梦见博物馆的玻璃橱窗内有两只清代的瓷碗,一只还算是完好的,另一只却掉在地上打碎了。
现在,在死去的一个跟前,活着的一个也该沉默了。……
谨此,三跪——九叩!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七日
写于华东师大泪雨涟涟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