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山难老 | 雪小禅倾情播读文章
真山难老
我试图给傅山几个关键词：气节，高古，杂家，绮丽，疏野，纤秾，有趣。但又觉得不够。我以为，不单看他的字，他的人更好，那字背后的人，是三晋大地上的敦厚雄浑之人，一身正气，又有趣又有情怀，以至我忘了他的书法，和人相比，书法还是低的。
真 山 难 老
傅山是个有意思的人。这个“意思”很大，如果仅仅说傅山是一个书家就太没意思了。
傅山是个杂家，傅山还是个大家。作为和王铎同一个时代的人，傅山名垂青史——拒绝清政府召唤，屡辞入仕，或隐居土室养母，或称病不仕而归。相对于王铎的归顺朝廷，傅山在“气节”上先赢了人们注视的目光。
在一些武侠小说中，傅山被描写成武功高手，在阎锡山的“尘表孤踪”牌匾中，他是学者，融会贯通哲学、医学、佛学、儒学、诗歌、书法、绘画、金石、武术……
特别是医学上的“妇产科”。
这是一个伟大的傅山。历史上的书家很多，懂妇产科的，仅此一位。只这一点，我料定他是有趣之人，倘若是一个僵化之人，绝不可能去研究妇产科，岂不是让同行耻笑。
可他不。他是流光溢彩，是气象万千，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中国的艺术就是这点迷人，在心神之间飘来荡去，可以听，可以看，可以闻，言传意会，言传不会，心领神会。总之，回头看这个人，这是个迷人的人。迷人的人都雌雄同体——一个研究妇产科的男人多迷人。几百年后，一个叫冯唐的作家也是妇产科大夫，同样，迷人。
傅山书法传奇，草楷篆隶无不大好，这个比王铎小15岁的男人，深受王铎书法的影响，写意曲尽共妙，才品海内无匹，他有几句关于书法的论述，令人看后拍案。
“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真妙哉啊！这哪是在说书法，分明也在说艺术，说人生，说生活。粗糙潦草真实的样子远比讨好媚态要强，老崖古松远比轻佻浮滑牡丹更好看。
萧疏之趣远胜轻浮之相——近年来花道、茶道、古琴兴起，一群穿着恶俗袍子的人在那里比比画画，不好好说话，也不好好喝茶闻香。甚是令人厌烦。真率原比摆拍做作要美太多。
那个街边顶着烈日在卖蔬菜、当裁缝的人，远比描眉画鬓搔首弄姿之人美上千百倍。
傅山的书法里，全是拙气。特别是草书，练达通脱、高逸出世、一派天真，日上山红，月来水白，至真至性才是人间大好。
戊戌年早春，与宏芳、姜剑波老师去晋祠。见晋祠流水如碧玉，周柏、难老泉、侍女像是晋祠三绝。“难老”二字便是傅山所题。署名“真山”。傅山一生有很多名字：石老人、酒道人、不夜庵老人、真山……他自己也活成一座“真山”，喜喝竹叶青，又好交友，在书法的表现上以气势驭笔，连绵狂草、蹈厉无前、所向披靡——难得的是，傅山聪明，把黄道周和王铎书法中最好的因子提炼出来，巧妙地放在自己的书法中，妙哉。
王铎居庙堂之高，傅山处江湖之远——同一个时代的两个书家，因了气节不同，遭遇便不同，一个万人景仰，一个进了“贰臣传”。
傅山开始学“二王”和赵孟頫，因厌恶赵孟頫投靠元朝没有气节而放弃，至晚年又重新迷恋，到底，艺术的魔力更迷人。
郁勃浑厚、大破大立。这是傅山的草书，像他的人，字也带着风和山的味道。他追求魏晋之原气，在怀素、张旭身上攫取芳华。
但，我最喜他的小楷。
干净、飘逸、雅致。像一个心地干净的人坐在面前，眉目之间全是人间正气，却又端丽，却又喜悦。
“作小楷需用大力。”这是哲学，是真话。越是看似轻简的事物越难，越是想抵达彼岸越是要付出一生的努力。
“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大巧若拙才是妙境。翻看傅山家书，论艺术的占了很大一部分。傅青主像一个武界高人，在江湖之远无招胜有招，但人越在高处，寂寥万古难销——傅山的狂草中，藏着他人生的寂寥。
晋剧演员谢涛演《傅山进京》，晋剧的高亢嘹亮适合表现傅山，何况，谢涛又霸气十足气场十足。她演活了傅山。但我如果写傅山，我不认为书法于他有多重要，他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学、学不如人。说到底，还是这个人有意思。这个“意思”，才是最大的意思。
在傅山的时代，“康乾”二位皇帝都喜欢中正平和的赵孟頫，这种博大、肆张、崎岖之审美绝非主流——有些人的审美永远走在时代前面，永远是在时代之外潮流之外的。
“野老来看客，河鱼不取钱。只疑淳朴处，自由一山川。”傅山活了别人几辈子啊，以书法补充了绘画，又用医学提升了书法，而最后，他成为生活真正的教主。
我试图给傅山几个关键词：气节，高古，杂家，绮丽，疏野，纤秾，有趣。但又觉得不够。我以为，不单看他的字，他的人更好，那字背后的人，是三晋大地上的敦厚雄浑之人，一身正气，又有趣又有情怀，以至我忘了他的书法，和人相比，书法还是低的。
人，才是活着的最高根本。有人味的人，是青山镀银、绿树镶玉，是在人生的墨迹上，想起他时，有一丝丝的暖意。
我今年去太原多，去晋祠也多。每去都在难老泉边发一会儿呆，我没问傅山故居在哪，想了想，有这么一个人，想起来有意思有趣味，去不去故居倒也无所谓了。太原有傅山，我心中有傅山，足矣。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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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代表作：《少年雪白》、《惜君如常》、《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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