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诗之体用 (1)
漫谈诗之体用作者:傅 浩字体:【大 中 小】诗的体用就是讲诗的本质和功用。这个题目很大,恐怕讲不太清楚,但我尽量表达清楚一点。现在我为什么想起了这个问题呢?因为诗跟其它的文学样式一样,乃至许多非文学的东西,在世界上、在国内目前都很不景气。有人说诗歌死了。自从尼采说“上帝死了”,很多人就摹仿这个句式,说“小说死了”,“诗歌死了”,“作者死了”等等。大体的意思是说,现在没有人对诗歌感兴趣了。在国内,尤其是出版界,几乎就不出当代中国诗,当然有个别例外。创作诗一般是自费出版。翻译的外国诗还好一点,还有点稿费,但也不会很高。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说明写诗的人恐十白要比读诗的人要多。因为读诗的人一般就是写诗的人。而他们一般又不读中国同行写的诗,只读外国的诗。外国的诗,或者说翻译的诗,在中国还有点市场。还可以卖得动。中国的诗歌就很难出版了。这是出版界对诗歌的一种偏见造成的。但实际上,我们看网络或手机短信,甚至还有专门的诗歌网站,大家以自发的形式来发表诗,有很多的诗歌爱好者。这就形成一个矛盾,提出一个问题:“诗到底是死了呢还是活着呢?”这个问题请大家来考虑。国外的现状可能比我们的要好一些。他们有一些机构或基金会,专门资助一些新秀诗人,比如说举办一些诗歌竞赛什么的。一旦有获奖的优秀诗人出现,就可能有基金会资助他/她出版诗集:一旦有新人出了诗集,就有评论家对他/她加以关注。如果他们继续努力,证明自己的实力,巩固自己的地位的话,其作品就有可能进入大学的课程表。出版商往往联合评论家向大学的文学教师推荐这些诗人,而有的大学教师本人就是诗人。这样,一些当代的诗人就排在了大学的文学课程表里了,成了研读的对象。这样就至少会使他们的诗集得以在高校范围内销售,就是作为课本或者参考书。这样就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我们现在还缺乏这种机制。但是类似地,我们的诗也还主要存活在高校范围里。为什么这么说呢?前一阵有位不相识的学生给我发e—mail说:“我考研究生考了两次没考上。我突然悟到,要懂诗歌才行。”他向我请教如何分析一首诗,其中的意象、象征之类的。可能他考研的两次失败都是因为这方面没有做好。而一般大学的外语系,尤其是英语专业,考研时都可能会出诗歌题,因为诗比较短,密度比较大;一首短短的诗,就能考查出你的鉴别能力、分析能力。另外还有学位论文。学生要拿到学位,他也需要研究诗,写关于诗和诗人的论文。这跟国外也有相似之处。可能他对诗并不是非常感兴趣,但他要拿到学位,又不得不研究诗,所以,诗成了什么东西呢?一种强行推销的东西!然而,由此可以看出,诗确实具有一定的使用价值,一定的实用功能。但总的来说,它比起别的文学样式的功用要少些。但是我们可以狡辩一下,到底是有用的东西价值更高呢,还是没用的东西价值更高?诗可以说有它的无用之用。古时候有位皇帝问他的大臣:“你认为儒释道三家哪个更高一些,哪个更实用一些?”他的大臣回答得很巧妙,说:“佛道是珠玉,儒教是五谷。”他的意思是说,珠玉虽贵,但是可有可无;五谷虽贱,却一日不可离。其实各有各的用处。如果我们将诗比作珠玉的话,那么你们想想它的价值何在?珠玉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也不能穿,为什么人们还要花那么多钱去买它?这就是所谓无用之用。可能就是为了美或者精神的愉悦。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士花钱美容,而且还要受苦?台湾有位女士花了上百万将全身部件都改造了一番,为什么?有时候人为了美,会牺牲很多实用的东西、功能的东西、物质的东西。可是美有什么实用价值呢?这个问题大家可以思考。这是一个paradox(悖论)。诗当然是一种美的东西,但现在审美的界限拓展了,丑也可以包括在美里面;美丑其实是相对而言的,丑的东西也有审美的价值,或者说审丑的价值。自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问世以来,人们也开始对丑重新审视了。有人就喜欢观赏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宋代的米芾就喜欢怪石,对怪石很痴迷。这就像口味,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吃臭豆腐呢?美丑其实是没有区别的,从哲学的角度是可以等量齐观的。诗歌的功用除了实用,如考试的价值,审美的价值,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就是自我宣泄的功用,或者说表达的功用。其实很多人天生就有诗人的气质,只不过他的诗在他心中没有表达出来,没有发言为诗。情动于中,他有所感动,虽然写不出来,但不等于他没有诗的灵感。现在好多人唱流行歌曲。实际上流行歌曲就是诗的一种popular(通俗的)形式。它能为一些人代言。你听流行歌曲有时候会感动。它触动了你的某种情绪。你虽然表达不出来,但有人替你写出来了。流行歌曲之所以流行,就是因为你可以借别人的杯中物浇自已胸中之块垒。其实这就是有了诗情、诗性。诗性跟佛性一样,人人都有。有人善于表达,所谓善于表达,就是他有originality(独创性)。他不满足于听流行歌曲,听cliches(陈词滥调),重复别人的话。他要写自己的东西,有感而发。他把自己的东西写出来了。这就是诗人。由此我们就可以触及诗的定义问题,诗的本质问题——到底什么是诗?诗的定义可能因人而异,千奇百怪。可以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定义,每个人的看法可能有他自己的侧重。我觉得,诗的定义就是古人——我们孔夫子说的:“诗,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心中有所感触,表达出来,是从个人出发的,不是集体创造的。有人认为史诗是集体创作,我不同意。它肯定是从个人出发,然后触动了别人。它不是对别人说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比方说,有人失恋了,他很可能不会刘'抛弃他的刘象倾诉苫闷,而是对自己倾诉,或者是对虚空倾诉,而他的这种倾诉又希望有人听见,又不希望直接对人说。诗就像日记一样,是个人性的东西,是隐私的。作者希望别人在不经意间偷听到(overhear)。这就是抒情诗的境界。它不是to tell(告诉),而只是to express(表达)。而至于讲故事的史诗,则是小说的鼻相,小说的起源。小说是讲给别人听的,是故事。抒情诗是说给自已听的话。说完就起到了宣泄的作用,不一定有特定的倾诉对象。就像写日记,写完这一段他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而近代以后,写诗是为了别的目的,或者是为了别的目的而写诗,发表。这些都是不纯的因素。把别的因素加进去了,就不能算是纯诗了。至于有人从形式上给诗下定义,就更不好定义了。我曾经听有人说过,诗跟散文的区别就在于诗是押韵的,凡是押韵的就是诗。诗等于韵文。这就是他对诗的定义。可事实证明这是一种很狭隘的定义,而押韵的也不一定就是诗。比如说各行各业的口诀、顺口溜,都是押韵的。像中药的汤头歌诀、百家姓、三字经、绕口令等等,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它们都押韵,但你能说它们是诗吗?可是在英国,到了——且不说现代——文艺复兴时期,就出现了无韵体诗(有人说更早,可上溯到古希腊)。你能说用无韵体写的诗不是诗吗?这显然是不可以的。更何况以后的自由体诗。所以说,诗里面更重要的东西不是押韵:它跟散文的区别不在于押韵,而更在于节奏。为什么呢?其实,诗和散文的区别很小。如William Wordsworth和T.S.Eliot都认为好的诗首先应是好的散文。他们是从句法上讲的,因为诗的句法和散文的句法都是一样的。包括措辞,也不应该有区别。有所区别也是人为的。可是从韵律上、节奏上讲,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先说什么是节奏。节奏跟音乐有关系。节奏就是一定的节拍在一定的时间里面有规律的复现。就像打架子鼓,咚咚锵,不断的复现,这是有规律的。散文之所以读起来不像诗,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它也是押韵的,但读起来就不是诗。这是一首译诗,原诗是押韵的,它也押韵。但是呢……大家听听:上帝创造一棵小龙胆;它试图成为一朵玫瑰没有成功,整个夏天大笑然而就在下雪前那会来了一个紫色家伙抢夺了整座山;夏天遮掩它的前额,嘲笑暗现。严寒是它的条件;待到北方召唤秦尔紫红才会来。“上帝!我该不该发花争艳?”它是押韵的,但它的节奏是散文的,所以虽然押韵,听起来还是散文。诗和散文的区别在于:诗的节奏是有规律的东西,它总结了自然语言,即口语的自然元素,使最常见的基本节奏单位形成密度较大的复现,让人感到像音乐节奏的复现。好像打鼓一样。散文的节奏就比较没有规律。它有很多虚字、长长短短的词组,其组合没有规律性。你把该去的去掉,再重新整合起来,使相似组合的密度比较大,规律性的东西出现的时候,它就有了诗的感觉,即节奏感。在每一个小节拍里面,有同样的速度。就像现在的Rap音乐,它有些词句可以很像散文,但念起来很有节奏感。所以说,读诗的时候要培养一种节奏感。它要比押韵更重要。自由诗可以没有韵,但不可以没有节奏。自由诗之所以成其为自由诗,是因为它最大限度贴近口语,即自然说话的速度、韵律。另外,说到诗的形式。中国诗分化得比较厉害,旧诗和新诗,壁垒森严,各不搭界;写新诗的看不起写旧诗的,写旧诗的看不起写新诗的。原因,一个可能是由于个人趣味不同。比如有人从小喜欢唐诗,其审美取向、审美趣味自然偏向旧诗。另外,是由于互相不了解。曾经有人在某杂志上匿名发表文章,称新诗是一个世纪大骗局,对新诗进行了强烈的攻击,他认为新诗毫无规律可言,没有规律可循。你怎么写都可以。可是你写出来的东西怎么才可称为诗?没一个规律,就是大家没有一个共同的game rule(游戏规则),你写的东西,用一个什么标准去判断它?到底你写的是不是诗?有没有规律可遵循?我觉得他是不懂有诗的本质在里头,他只是对诗的外形较苛求,要求押韵,要求整齐,而所谓整齐就是字数一样。而字数一样并不一定节奏就一样。这跟英诗里的节奏一样。英诗里的metrical pattern(节拍模式),节拍数是一定的,但里面的音节数可以不一样。在一定的节拍里面,音节数多一点,节奏会快一点,急促一点;音节数少一点,节奏会舒缓一点。音乐也一样,可以是快节奏和慢节奏相间,不一定始终一样。所以说,我们对诗的欣赏不应该局限于一定的形式,而应透视诗的本质。那么,从本质上,我们怎么去定义诗?什么是诗?我认为,诗乃是一种表达方式,是采用形象的语言、比喻的语言的说话方式。节奏和韵律倒是次要的东西。诗的语言可以松散,但不可以没有形象,没有比喻。有人说,“诗就是比喻”,我觉得很合理,可以说抓住了诗的要害。一首诗可以是一个比喻。我们读John Donne的诗,就很清楚:他可以将一个比喻不断的延伸、发挥。比喻是一种暗示的说法、一种曲折的说法,不是直截了当的说法。这里所谓的比喻,当然是广义的,略同于修辞,不仅包括所有的辞格,还包括象征、讽喻等手法。“诗贵曲。”曲的作用是什么?它给我们一种暗示,使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知道,在春秋战国时期,“不学诗无以言”。各国外交使节来往,很多话不好直说,就都用《诗经》里的词句来表达一种委婉的意思,你要是不懂得的话,就会失去外交上的某些机会或者优势,或者在礼遇上会遭人贬抑,被人瞧不起。所以诗的功用、“诗之为用,大矣。”孔夫子讲,读诗至少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这是说诗里面有很多自然、博物的知识。现在有人出了一本书,专门研究《诗经》里的植物。他把实物找出来,拍了彩色照片,并加以说明:每种植物在《诗经》里面叫什么,现在叫什么,学名叫什么,等等,一共有五百多种。诗三百,竟提到五百多种植物。另外还有动物,以及其它。现代的人就退化了,尤1[2]中学生读书网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