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文心雕龙》的“文德”论
2018年08月03日 10:06 来源:《文艺研究》 作者:夏静
内容提要:“文德”论是中国文学思想史上批评伦理的重要理论资源,也是历代批评史家关注的重要问题。先秦以来的文德思想,有“文”为德行和文人的道德、文章两种基本含义,并与文质、文武、文道、文气以及“文之为德也大矣”、“修辞立其诚”、“文人无行”等问题互有关联。两种含义在文学思想史上各有发展,形成德充文昌、文德合一与文德分离、重德轻文两种批评范式。刘勰《文心雕龙》的“文德”论,兼有上述两种含义:《原道》篇“文之为德也大矣”,是指“文”作为一种德行,与天地并生,意义重大;《程器》篇“文德”,是指文人的道德、文章。前者沿袭春秋以来重德行的话语范式,后者沿袭东汉以来道德、文章的话语范式。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儒家早期文学价值观研究”(批准号:16AZW001)成果。
作者简介:夏静,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文心雕龙·原道》开篇言“文之为德也大矣”①,这里的“文之为德”,与《程器》篇“瞻彼前修,有懿文德”②的“文德”含义不同。这一点业已被章太炎以来的学者所揭示。至于“文之为德”的解释,当代学者大多认为“德”为性质、功能之意。譬如王更生认为:“文的作用,实在关系重大啊!”③但显而易见的问题在于,有关性质、功能这一类的解释,既找不到训诂学的依据,又明显带有反映论的痕迹,与刘勰所处时代天、地、人合一的解释话语相去甚远④,值得商榷。
考察传统时代“文德”一词,含义有二:一是文之德,即“文”作为德行的一种,在此意义中,“文”与仁、孝、武等德行并举;一是指文人的道德、文章,也就是今人最熟知的用法。《原道》篇“文之为德”,是指“文”作为一种德行,与天地并生,意义重大;而《程器》篇“文德”,是指文人的道德、文章。前者沿袭了春秋这个重德行时代以来的话语范式,后者沿袭了东汉以来道德、文章的话语范式。至于《文心雕龙》为什么首标“文之为德”,这可能与文章的论证策略有关。全书一开篇,刘勰就将“文”置于天、地、人的意义世界中,借助天道、地道而人道,天文、地文而人文的推演,使之获得不证自明的本体意义。就论证策略而言,将文学的终极意义挂在不可言说的道、德、气之上,是古典学的传统⑤,具有普遍的方法论意义。因此,除了将“文”与道、德并提,恐怕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上述“文德”的两种含义,以今天的学科划分来看,前者属于政治学、伦理学范畴,后者属于文学批评范畴。
在古代文、史、哲合一的大传统中,两种用法并行不悖,虽日用而不知,但仍有较为清晰的脉络可寻。
就源流统绪而言,中国早期“文德”论的出现,源自以文德治天下的上古政治理想,经由思想家的阐释以及语意的泛化,先秦时期开始有了文辞、德行方面的阐释。
自东汉王充明确谈论文德以来,文、德合一是古人的基本理解,也是谈论文德问题的出发点与归宿。
伴随着东汉中后期“文人无行”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后,文德作为批评伦理的重要规范,大致呈现出两种范式:一是作为理想范式的德充文昌、文德合一,一是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德分离、重德轻文。下面将就上述问题展开论述,并旁及一些相关问题,如修辞立诚、文以载道等,以期重新考辨“文德”论发生、发展的历程。
从字源角度看,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我们有理由相信,
“文”字的起源
较之“德”字更早,
可以追溯到距今四千余年的夏禹时代。
1/在早期陶寺文化的陶背壶上,考古学家发现了朱书的“文”字,据此认为这是夏社遗存⑥。
2/见于甲骨文中的“文”,写法有两类:“”和“”。金文延续了甲骨文的两类字符,延伸出八十多种写法⑦。
以上两类字符代表了两组义项:
A_____前者象形,《说文解字·文部》:“文,错画也,象交文。”段注:“错画者,交错之画也……造画者,文之本义,彣彰者,彣之本义,义不同也。初造书契,依类象形,故谓之文。”⑧尔后引申出纹路、文采、文字等义项;
B------后者指事,疑为“忞”字前身。中间指事性的“心”符,显示与人的内在质素相关。尔后引申出文德、文人、文献、文学等义项。
“德”字的起源,
目前尚无定论。
甲骨文有“徝”无“德”,“徝”字从彳从直,与行走、巡视有关,并不含有“德”之义。
金文中“徝”、“德”并存,
晚周出现“惪”字。“
惪”与“德”疑为同一个字。《说文解字·彳部》:“德,升也。从彳惪声。”⑨《心部》:“惪,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从直心。”段注:“内得于己,谓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谓惠泽使人得之也。
俗字假'德’为之。
《洪范》:'三德,一曰正直。’直亦声。”⑩
许慎、段玉裁未曾见过甲骨文,对于上述字形的演变不甚清楚,但对于“德”的内外之分,还是很有见地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甲骨文字形中,“文”、“德”二字的构成有着相同的“心”字符,说明两者在价值取向上有相似之处,均含有德性方面的内在质素要求。
就字源学的材料来看,我们可以推论,“文”乃“德”的思想源头,早期有关“德”的观点是借助“文”来传达的。
文德思想,渊源甚早。
据《史记·夏本纪》、《大戴礼记·帝系》、《五帝德》载,夏禹名“文命”,这与夏代朱书“文”之间可能存在联系,再结合新出土西周青铜器豳公盨铭文的记载,两者所体现的原始文德观念也就有迹可循了(11)。“周人承之以文”(12)。周礼的特征是“尚文”(13),“尚文”的价值核心就是文德,这一思想特质体现在政治理念、生活规范的各个方面。西周时期的文德,既指具体的德行,也指有德行之人。这一时期的文献,如《周书》、《大雅》以及《鲁颂》中,有关“德”的字眼频繁出现。譬如《逸周书》有“九德”、“十奸”的说法。所谓“十奸”,是指十种败坏的德行。在《宝典解》、《文政解》、《常训解》中,“九德”均有提及,既指个人德行与政治德行,又指具体德行规范与抽象德行标准
。夏、商、周三代交替,以德代暴的历史经验是很容易得出的。
周人相信“德”和“天”联系在一起,由此确立了以“德”为先的价值原则。
金文中习见的正德、懿德、孔德、介德、明德等等,都是对品行高尚者的称谓,多用于颂赞君王的个人品德或政治道德。
如《诗经·周颂·维天之命》“文王之德之纯”(14),《国语·鲁语上》“文王以文昭”(15),均为对文王德行的颂赞,这也是其谥“文”的缘由。
西周称先人为文祖、文考,常见于金文、铭文中,“文”乃泛指先祖的美称。
所谓文人,即有文德之人、有礼之人,
郭沫若据此认为:“古代有德者的一切正当行为的方式汇集了下来便成为后代的礼。”(16)文德思想到周代礼乐政治中得以完善,成为传统时代伦理道德思想的源头,并为尔后修、齐、治、平的内外之道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
春秋是重视德行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眼里,“德”既是倡导的美德,也是普遍的社会行为规范,许多与个人品行相关的德行要求,均纳入了“德”的范围,而“文”就是诸多德行中的一种,与忠、信、义、礼、孝、仁、武等德行并举。
譬如楚国申叔在阐明如何教导太子时,提出“十二德”。
《国语·楚语上》:
“明施舍以导之忠,
明久长以导之信,
明度量以导之义,
明等级以导之礼,
明恭俭以导之孝,
明敬戒以导之事,
明慈爱以导之仁,
明昭利以导之文,
明除害以导之武,
明精意以导之罚,
明正德以导之赏,
明齐肃以耀之临。”(17)
申叔认为,在传授太子文献的同时,还要加强德行的培养引导。这十二种德行中,前六种是对一般人的要求,后六种是对治国者的要求。
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14年,魏献子将羊舌氏的封邑一分为三,其中给了魏戊一个,但他担心别人非议,于是询问成鱄。成鱄对此表示赞同,同时举出“九德”。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心能制义曰度,
德正应和曰莫,
照临四方曰明,
勤施无私曰类,
教诲不倦曰长,
赏庆刑威曰君,
慈和遍服曰顺,
择善而从之曰比,
经纬天地曰文。
九德不愆,作事无悔,故袭天禄,子孙赖之。主之举也,近文德矣,所及其远哉!”
(18)成鱄认为,魏献子的举荐,接近文王的德行。
他对于“文”的解释很经典,所谓“经纬天地”,是对个人才能卓越不凡的最高评价。
作为具体的德行,古人对于“文”、“武”的理解是对举的。
文德主内心慈惠,
武德主外力暴戾。
《逸周书·谥法解》:
“经纬天地曰文,
道德博厚曰文,
勤学好问曰文,
慈惠爱民曰文,
愍民惠礼曰文,
赐民爵位曰文。
刚强直理曰武,
威强睿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大志多穷曰武。
”(19) 这些材料可能经过后人整理,但也反映出古人对于文武之德,尤其是对君王政治品格的重视。
作为三代圣贤政治的核心,古人推崇文武兼备、华实相符的理想德性。
如《诗经·大雅·江汉》“矢其文德,治此四国”(20),
《大雅·崧高》“文武是宪”(21),《
小雅·六月》“文武吉甫,万邦为宪”(22),
《鲁颂·泮水》“允文允武”(23),
《论语·季氏》“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24),
《管子·霸言》“一而伐之,武也;服而舍之,文也;文武具满,德也”(25)。
季镇淮据此认为:“'武’字表示人的一种事功(征伐),偏于政治的意义;
'文’字表示人的一种行为态度,偏于伦理的意义。”(26)
随着文德意涵的不断扩充,早期的文德、武德开始衍生出文质的意味。文德重内心修养,武德重外在武力,文质则重文、野之辨。《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晏集解:“野,如野人言鄙略也。史者,文多而质少。彬彬,文质相半之貌。”(27)《礼记·表记》:“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孙希旦集解:“至矣者,言其质文不可复加也。加乎虞夏之质,则为上古之洪荒;加乎殷周之文,则为后世之虚饰。”(28)文质包含了文德、武德的思想内蕴。在古人看来,过质之野蛮与过文之虚饰,均非理想状态,只有文质兼备,才是完美的德性。
伴随着春秋以来“文”义的泛化,“文”之含义,无所不包。凡人生一切德行修养,皆可通称为“文”,“文”也就涵括了敬、忠、信、仁、教等意味。
典型的例子,譬如《国语·周语下》记载
晋悼公的德性,云:“其行也文,能文则得天地。天地所胙,小而后国。
夫敬,文之恭也;
忠,文之实也;
信,文之孚也;
仁,文之爱也;
义,文之制也;
智,文之舆也;
勇,文之帅也;
教,文之施也;
孝,文之本也;
惠,文之慈也;
让,文之材也。”
韦昭注:“文者,德之总名也。”(29)
晋悼公具备敬、忠、信、仁、义、智、勇等十一种德性,
单襄公用一个“文”字来归纳。
对此,饶宗颐认为:“'文’字可说是一个典型的道德综合体,实在具有道德文化的全体意义。”(30)
礼乐教化的目的,就在于培养君子之文德品行、文雅气象,
直到汉人仍然是这样理解的,如《礼记·乐记》:“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31)《说苑·修文》:“文德之至也。德不至,则不能文。”(32)源于这样的思想传统,齐梁时期的刘勰在《文心雕龙》开篇,感叹“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33),也就不难理解了。他所秉承的是周人以“文”为德行的言说路子,其中的思想文化脉络依然清晰可见。
随着晚周以来文德思想的泛化,古人开始在德行、文辞方面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
儒家有关德行与言说方面的论述,
譬如“修辞立其诚”(34)、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35)等,
开启了尔后文学思想层面“文德”论的先河。
在解释《易经》乾卦九三爻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时,孔子认为:“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36)
孔子认为君子不能欺世盗名,而应进德修业,居上位不骄,居下位不忧,如此这般,即便身处“危厉”,也会“无咎”。
紧接着,孔子提出“修辞立其诚”这一命题,将言辞和道德的关系紧紧联系在一起。
对于“修辞”与“立诚”的关系,当代学者虽有歧义,或认为两者是一外一内的两件事,或认为两者是一前一后的同一件事(37),但对于言辞和道德之间的紧密关联并无异议。关于德行与言辞之间的关系,孔子时有论述。在《论语·先进》中,有“孔门四科”的分类,德行与言语、政事、文学并举,孔子以此将弟子的特长进行分类(38)。在《论语·宪问》中,孔子直接将“德”、“言”并举:“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在孔子眼里,德行是言说的基础,但两者之间出现背离,也不是不可能的。
德行与言说之间的关系,是尔后儒家学者言说的一个重要话题。在对公孙丑解释“何谓知言”时,孟子说:“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39)在孟子看来,偏颇不全面的言辞、过分的言辞、不正当的言辞和躲闪的言辞,源于思想德行方面的片面偏激、背离正道以及理屈词穷;要放淫辞、息邪说,首先就要正人心。在《正名》篇中,荀子论及著书立学的道德操守问题。他认为:“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不动乎众人之非誉,不冶观者之耳目,不赂贵人之权势,不利传僻者之辞。”(40)在荀子看来,君子辩说,不为众人的非议或赞誉而动摇,不修饰言辞去遮掩旁人耳目,不巴结、贿赂权贵,不传播邪说,而要坚守仁心、学心、公心。在先秦诸子中,荀子是较早谈论文章与道德关系的思想家。虽然孟子和荀子在人性论上认识不同,但都认识到心是道德得以成立的根源,而道德是言辞得以表达的基础。重视德行与言辞的关系,是儒学一脉相承的传统。《礼记·表记》:“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耻有其容而无其辞,耻有其辞而无其德,耻有其德而无其行。”(41)德行、言辞与容仪、服饰具有内在一致性,其中,德行是最根本的。战国后期以及秦汉之际的文献中,有关德行与言说方面的论述亦屡见不鲜。
伴随着经学正统地位的确立,文德成为汉代经学阐释的重要问题,加之学术分化,文人群体的出现,儒士与文人之间的矛盾对立,有关文人道德、文章的言论,成为汉末思想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在《论衡》中,王充阐发了孔子有关“德”、“言”的论述,首标“文德”。《论衡·书解篇》:“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42)王充此论,言“德”内“文”外,不可分离,基本上是对孔子思想的阐发,无甚新意。《佚文》篇有“五文”之说,论及文德,却颇有新意。《佚文》:“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43)王充一生都想见知于朝廷,他对东汉章帝执政的时代颇为赞颂。在他看来,汉承周之礼乐法度,“五文在世”,故而文人理应遵行。虽然“五文”中,王充评价最高的是“造论著说”而非“文德之操”,但首标文德理想,明确了道德内容决定文章形式,且以此为标准努力践行(44),所以直到近人章太炎,仍然认定王充是第一个提出文德思想的人(45)。纵观其思想,有关文德的论述,与文质、实诚的论述,在价值取向上一致,均洋溢着浓郁的德性优先、德充文昌色彩,代表了有汉一代经学主流话语,也成为尔后文学批评意义上“文德”论的范本。
自
东汉灵帝设立鸿都门学,
辞赋之士完成了社会政治层面角色的蜕变,也导致了儒士与文人冲突的加剧,形成了一股儒士批评文人品行不端的社会舆论。
对于辞赋之徒的批评,王符已发其端。在《潜夫论·务本》中,王符以本末论“德”与“辞”,他认为:“教训者,以道义为本,以巧辩为末。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服教训者,所以遂道术而崇德义也。”他批评“学问之士”好言虚无,“品文少识”、“伤道德之实”,批评“赋颂之徒”、“苟为饶辨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的“不诚之言”(46),形成了以道德为本、以言辞为末的基本看法。曹魏时期,“文人无行”成为社会的流行看法,故而曹丕《与吴质书》有“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47)的断言,这也成为这一时期评论文人缺乏文德的重要论断。曹丕据此在《典论·论文》中列举了“文人相轻”、“贵远贱近”、“向声背实”(48)等毛病,在文学思想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
纵观整个六朝,对于“文人无行”的批评不绝于耳,
譬如北齐杨遵彦《文德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49)的断语,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以“自古文人,多陷轻薄”(50)批评三十六位文人的品德,在文学思想史上影响都是很大的。
而对此一问题愤愤不平,一心想为文人正名的,则是齐梁时期的刘勰。
《文心雕龙》全书,论及德行与文章问题的地方颇多,
文德业已成为全书批评伦理的重要规范。
譬如《宗经》“文以行立,行以文传”(51)、
《祝盟》“立诚在肃,修辞必甘”(52)、
《谐隐》“曾是莠言,有亏德音”(53)、
《诸子》“立德何隐?含道必授”(54)、
《序志》“君子处世,树德建言”(55)等等。
而专论文人德行的《程器》篇,更是言辞急切,针对的就是曹丕“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的断语以及韦诞对王粲等“建安七子”的苛评。
为了纠正时人对上述言论的随声附和,刘勰遍举十六位文人在品行上的瑕疵,
诸如“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仲宣轻锐以躁竞”、“丁仪贪婪以乞货”等,与此对照,又列举七位古代将相品德上的瑕疵,如“管仲孝窃”、“吴起之贪淫”,以此说明人人皆有缺点,即便是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也不例外。接着,他又列举六位具有美德的文人,诸如“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等,以此说明并非所有文人都不注意小节。
最后,他指出理想的文人应该是“梓材之士”,具备“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质,豫章其干”的品行。
在刘勰看来,只有文质彬彬、文武兼备的文人,才能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成为大才,“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如此这般,方能“瞻彼前修,有懿文德”(56)。总体来看,在《程器》篇中,刘勰由于过多地举证反驳,有关“文”与“德”关系的论证反而被疏忽,因而对于批评伦理意义上的“文德”论而言,理论贡献并不明显。
古人有关文德的理解,自汉代以来取得道德、文章的明确含义后,大体呈现出两种主要的价值取向:文德并重、重德轻文。有关德行、文章并重的看法,较早的论述如晋代的葛洪。在《抱朴子·尚博》中,葛洪对于德行为本、文章为末的观点并不认同,他认为:“文章之与德行,犹十足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前闻。”(57)为此,他以“精粗”为喻进一步阐明文章的重要性,并认为:“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也。吾故舍易见之粗,而论难识之精,不亦可乎?”(58)在他看来,德行与文章乃伯仲之间,同等重要。这是历代“文德”论中较为公允的主流看法。
唐宋以后的古文家通常把学问修养放在第一位,但对于辞章之学也很重视,在文德问题上,大多取“立行”为先、文德并重的观点。韩愈强调学习古文重在“立行”,其《答李翊书》认为要达到古代立言者的标准,必定“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59);《答尉迟生书》认为自身修养对于为文极为重要,“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60)。这与孔孟有关“德”、“言”的观点一脉相承,均包含了“立行”先于“立言”的思想。至于如何“立行”,韩门弟子李翱认为:“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61)基本上承续了韩愈的看法。同一时期的柳宗元,对于文德的看法,与韩愈颇为近似。他认为“文者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62)、“道假辞而明”(《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63)、“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64),要真正有志于道,就必须熟读“六经”,研习孔孟之道,而且要旷日持久、勿求速成。比较而言,尔后北宋的欧阳修,更为强调“立言”的重要性。在《送徐无党南归序》中,他将修身、施事、见言视为圣人的“不朽而存”(65),并以《诗》、《书》、《史记》等为例,说明修身未必能见言,施事也未必能见言,也就是说,有德行修养者未必有文章言辞,这就极大地提升了“立言”的独立地位。在他看来,只有将上述三者结合起来,“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方能“发之以信后世”(66)。继欧阳修之后,苏轼主盟文坛,“文”与“德”、“文”与“辞”之区别更加清晰。与苏轼交谊颇深的毕仲游,对于“文”、“德”关系有非常清晰的阐发。《文议》:“世之谓文者不系于德,谓德者不系于文。夫文章之士虽不系于有德无德,而无德者不能为有德之文,有文之人不皆有德,有德之人不皆有文,有文者无德,则不尽其善。”(67)虽然毕仲游仍然认同文德一体的传统看法,但对于其时“文者不系于德”、“德者不系于文”的现实状况也是承认的。在他看来,“德”之有无,并不影响“文”,他只强调一点,那就是“无德之人不能为有德之文”。按照毕氏的语意脉络,有德者不必有文,无德者亦可有文。这也意味着,“德”不再是衡量“文”的唯一标准,“文”的独立地位愈加突出了。
不同于古文家强调道德、文章一致,文章内容、形式一致,宋以后的理学家大都重德轻文。理学家所谓的“德”大多与天理、性命相关,“文”则是载道的工具而已。周敦颐“文所以载道也”(68)、“文辞,艺也;道德,实也”(69)的断言,表达出鲜明的重道德轻文辞的倾向。此论影响巨大,成为理学家有关文德问题的基本判断。此后程颐认为作文害道,为文玩物丧志,将此论推到极致。南宋朱熹不满于苏轼文、道合一的观点,认为“文皆是从道中流出”(70),“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71)。在他看来,以文贯道是本末倒置,因而苏文之害正道,超过佛老。对于文与道之间互为表里的关系,朱子虽然也有比较公允的看法,譬如《论语·子罕》:“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朱熹集注:“道之显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不曰道而曰文,亦谦辞也。”(72)但他同时又认为文词为小技,鄙视词章之“文”,甚至偏激地断定诗不学也能作。《答汪叔耕》:“至于文章,一小技耳。以言乎迩,则不足以治己;以言乎远,则无以及人。”(73)《答杨宋卿》:“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于高明纯一之地,其于诗固不学而能之。至于格律之精粗,用韵、属对、比事之善否,今以魏晋以前诸贤之作考之,盖未有用意于其间者,而况于古诗之流乎?”(74)理学家这种重德轻文的倾向,体现在其思想的各个方面。譬如在阐发“修辞立其诚”时,理学家更多地会在“诚”上下功夫,引申出思诚、诚之、自诚明、自明诚、至诚诸问题,从而将修养论、功夫论引入他们熟知的境界论、本体论的论域,而对于修辞诸问题,则基本存而不论。
值得注意的是,唐宋以后,随着对文道问题的愈加关注,古人在论及文德诸问题时,常常会与文道问题联系在一起,甚或因谈论文道而带出或旁及文德。这与早期文献中文道的用法有很大不同。譬如管子视道与德为共相与个相的体用关系,《管子·心术上》:“德者,道之舍。”(75)又云:“虚无无行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76)又如《国语·齐语》:“隐武事,行文道。”(77)《逸周书》:“内无文道,外无武迹。”(78)这里的“文道”等同于“文德”。
除文道外,汉代以来,以气阐释文德也渐成风尚,尤其是养气与德行修养成为论述文德问题时的新维度。譬如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元代刘将孙《彭宏济诗序》、南宋陆游《方德亨诗集序》、清代魏禧《论世堂文集序》等,均为经典之作,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宋濂的《文原》。宋氏位列开国文臣之首,以继承道统为己任,坚持宗经师古、明道致用,承续了儒家正统一系的文脉。在《文原》中,他提出了有关文章写作中义理、事功、文章一体的主张,对于传统“文德”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他认为文章的好坏,不仅取决于文字的功夫,更要从为文者的根本,即养气上下功夫。《文原》:“为文必在养气,气与天地同,苟能充之,则可配序三灵,管摄万汇。不然则一介之小夫尔,君子所以攻内不攻外,图大不图小也。”(79)宋氏之养气,远祧孟子,承接曹丕,所指不仅仅在于获得知识层面的认知能力,更为重要的是实现道德上的自我完善,完成价值主体的人格建构。在他看来,只有在身诚、心明、气平、道恒、德成的至善境界中,其身、言、仪皆合礼乐、皆合规矩,方能一切皆“文”,故云“道明而后气充,气充而后文雄”(《文说》),“道德仁义积而气因以充,气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浦阳人物记·文学篇序》)。宋濂强调“为文必在养气”,这种养气不同于古文家的行文气势,而是偏于孟子的浩然之气,故谓“人能养气,则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当与天地同功也”(《文原》)。此气与天地之气、文章之气循环往复、交相辉映。总的来看,在谈论为文者的道德修养上,宋濂强调养气为先、气充文至,大量借鉴了传统文气论的思想资源。但不同于文气论包含作者修养、文本风格、文章气象等多方面内蕴,他所关注的是文章写作与修德立言之间的关系。至于如何养气,他遵循的仍然是荀子徵圣、宗经、博学的路子,并无多少新意而言。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清初章学诚的“文德”论。《文史通义》有《文德》、《史德》篇,章氏之所以论文德,乃是比照史德而来的。对于“德”的解释,见于《史德》“谓著书者之心术也”(80)。所谓文德,按章学诚的说法,就是“临文必敬”、“论古必恕”、“知临文之不可无敬恕,则知文德矣”(81),这与传统“文德”论讲文人道德、文章是不同的。所谓“临文必敬”、“论古必恕”,确如钱钟书所言,乃文士“操觚时之居心”而非“平日之修身”(82),所关注的是创作者或批评者的态度,诸如要心平气和、设身处地等等,这与本文以上所论述的“文德”的两种基本含义,均不相同。由此可见,在《文德》开篇,章氏即明言自己的文德与孔子德言、孟子知言不同,确非虚言。但在接下来进一步论述文德时,章氏明显又受制于传统“文德”论言说的牵引,不自觉地借用了传统“文德”论的思想资源。诸如主敬、养气、知人论世、恕道等方式方法或价值规范,因而他所声称的独门秘笈的文德,最终还是落入了传统“文德”论的言说套路。就此而论,章太炎说他“窃焉”(83),也并非没有道理。简言之,章氏文德,就其定义而言,与传统大不相同;就其论证而言,与传统并无二致。如果设身处地考虑章学诚所处的时代语境及其所针对的考据之风,那么,章氏“文德”论也算是对传统文德思想的一种另类总结吧。
①②(33)(51)(52)(53)(54)(55)(56)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第1896页,第2页,第85页,第385页,第536页,第663页,第1903页,第1865—1895页。
③王更生:《文心雕龙读本》,(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页。
④参见夏静《〈文心雕龙·原道〉的“惟人参之”》,载《文学评论》2009年第3期。
⑤参见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216页。
⑥参见李健民《陶寺遗址出土的朱书“文”字扁壶》,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通讯》第1期,2001年1月;高炜《陶寺出土文字二三事》,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通讯》第3期,2002年1月。
⑦参见夏静《礼乐文化与中国文论早期形态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00—201页。
⑧⑨⑩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25页,第76页,第502页。
(11)参见冯时《儒家道德思想源流考》,载《中国文化研究》2003年秋之卷。
(12)《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93页。
(13)参见夏静《“尚文”与中国文论的教化传统》,载《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
(14)(18)(20)(21)(22)(23)(24)(27)(31)(34)(35)(36)(39)(4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84页,第2119页,第574页,第567页,第425页,第611页,第2520页,第2479页,第1328页,第15页,第2510页,第15页,第2686页,第1640页。
(15)(17)(29)(77)《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6页,第529页,第96页,第242页。
(16)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青铜时代》,科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2页。
(19)(78)黄怀信:《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78—682页,第1167页。
(25)(75)(76)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73页,第770页,第759页。
(26)季镇淮:《来之文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4页。
(28)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31页。
(30)饶宗颐:《孔门修辞学》,《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第1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08页。
(32)刘向:《说苑》,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76页。
(37)譬如周策纵认为“修辞”与“立诚”是一外一内的两件事(周策纵:《弃园文粹》,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22页);饶宗颐认为“修辞”是“立诚”的前提,两者是一件事(饶宗颐:《孔门修辞学》,《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第11卷,第607页)。
(38)除“孔门四科”外,《论语·述而》还有“孔门四教”的说法,历代注家歧义颇多,故本文暂不引用。
(40)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24—425页。
(42)(43)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49页,第867页。
(44)在《自纪》篇中,王充明确表达了“文德不丰,非吾所臧”的著述初衷,认为自己的《论衡》在“德”、“言”方面可以无愧于孔子的君子之德(黄晖:《论衡校释》,第1205页)。
(45)(83)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页,第55页。
(46)汪继培:《潜夫论笺校正》,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6—19页。
(47)(48)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87页,第966—967页。
(49)杨愔:《文德论》,严可均辑《全北齐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9页。
(50)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37页。
(57)(58)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13页,第107页。
(59)(60)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8页,第145页。
(61)李翱:《答朱载言书》,周祖譔编《隋唐五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24页。
(62)(63)(64)《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73页,第886页,第880页。
(65)(66)《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631—632页,第978页。
(67)毕仲游:《文议》,《西台集》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8)(69)周敦颐:《通书·文辞》,《周敦颐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5页,第36页。
(70)(71)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05页,第3319页。
(7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0页。
(73)(74)朱熹:《朱子文集》,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290页,第366页。
(79)宋濂:《文原》,《文宪集》卷二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下引宋濂文皆据此本《文宪集》,仅注篇名。
(80)(81)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19页,第278页。
(82)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5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