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笔记:不再敬神

梁东方 文;刘现辉 图
绘画可以直观地复原既往,这是文字所不及的。
刘现辉的民俗画里有很多去之不远的既往,有很多虽然时间距离不远但是却已经再难出现的人和事、情和景。往往一睹之下勾起记忆,才意识到一切都已经随风而去,再难重现。
随风而去的“风”如果仅仅是自然意义上的时间,便也只是让人无奈地甚至也不无审美地感叹流水一样的人生而已;但是这个“风”中如果有了过分的社会历程意义上的因素,便总会叫人又加上了反思。
这一幅过年敬鬼神的画面,对于大多数从那个时代里走过来的人来说都不陌生。我也有小时候在姥姥家过年,姥姥在大家吃年饭之前,先将第一碗饺子颤颤巍巍地端到板柜上的记忆。
板柜是山里人炕前的一个巨大的储物柜,在与立柜相对的角度上也叫躺柜。传统上都是木头的,往往是娘家的陪嫁;后来变成了水泥的,可以无惧于耗子的啮噬。

板柜里放着被褥衣服,放着亲戚来探望的时候给带来的点心水果之类的好吃的。这些好吃的,在刚刚拿来的时候已经给每一个孩子分过一次了,剩下的就锁进了板柜,一放就是很长很长时间,再吃的时候已经沾染了浓浓的板柜味道,以及板柜里的被褥衣服的味道,又干又硬,变得徒有其表。
姥姥把过年的第一碗饺子端到板柜上来之前,已经开了锁,将里面的徒有其表的点心拿出来几块,摆到了另一个碗里。这一碗饺子和一碗点心,还有一双筷子,就是过年的时候供奉天地先人的贡品。
摆好了,点上香,磕头以后嘴里念念有词,说老天爷老天奶奶,邢家的先人,过年了,你们吃点吧,吃点吧,保佑保佑孩子们,身体不生病,有吃有穿,地里的夏粮(麦子)多打点儿……
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老天爷老天奶奶是没有像的,板柜上立着的只有一个写着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平常也锁着,不拿出来);老天爷老天奶奶自然是在看不见的更上面的什么地方。
而所有的贡品,在供奉上一会儿以后,都会端下来,给孩子们吃。说这是分享了神与先人的福分,其实也是食物珍贵、不能浪费的苦心。
我小小年纪却已经接受了完全的无神论的教育,对姥姥的这种活生生的封建迷信行为不以为然;只是因为姥姥对自己好,而姥姥家的穷困也的确需要有改变的愿望,才不忍心直接开口批判。

这个记忆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姥姥姥爷舅舅妗子都已经作为先人永远隐去了自己在人世的身影;那个我曾经经过的场面,在突然看见这幅画的时候才又一次被触及、被唤醒。
一代代山里人那种诚朴勤奋的劳动生活之下,物质极度匮乏的人生状态一直持续,他们敬的鬼神,是与先人并置的鬼神,具体是谁自己也说不清楚。老天爷老天奶奶可以代指一切高高在上的规律规则和人类尚不清楚的具有支配力量的存在,其实也是人心中的道德律,是对公平正义、规则秩序的默认与追求,是公道自在人心,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人在做、天在看,抬头三尺有神明之类的信念。这样的信念,是正常人性的健康组成部分,实际上和单纯的迷信不一样。
而强势话语在扫除一切旧有的糟粕的同时,笼统地冠之以毒害人民心灵的麻醉剂之名,将这种属于人性的必然成分、属于人性的丰富性的重要组成元素乃至合理成分的东西,连带着清理掉了。其在后续的几代人身上表现的结果,不仅是过年的时候没有了这道程序、这种仪式,还有一种心理上的暗示以至明示:不必有内在的道德律、不需要敬畏,没有必要在现实生活的你我他之外再去想象更高远的天空。
这种始料未及的结果的弊病不用多说,已经可以在屡屡出现的某些完全没有下限的行为和事件中,一再刷新人们的认知,给整个人群社会造成了诸多损害。
信仰归信仰,人性归人性,在不违背法律、不违背风序良俗的前提下,允许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自然地保持自己人性中的健康格式,应该是社会宽容的题内之意。
从近处看,这可能会让春节风俗的丰富性得以恢复与延续;从长远看,它利己利人,也利于整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