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 | 墙壁中的黄蜂(2021)
诗人、海水与大地上的盐
——献给尹东柱
这帮恶魔,老是给我注射海水,我才变成这个样子。
—— 宋梦奎 1945年2月16日 狱中
我们,都属于某个向东南处衰落的国家
但你的土地,陷得更深。因此,在注入海水之前
你已渡过大海,把由身体的网过滤出的盐
晾晒在太平洋西边的半岛上
幻想着有一天,锯齿般的海岸线
能重新变回陆地
那时,甘地在印度晒盐,仿佛意识到
西边的山脉抬升起的海水
会变成雪山上冻结的光。
想想我曾经渴望购买盐
撒在褐色的土地上
让知识的果子能更快地成长
或者是一些饥饿的农民
在地主的庄园外,举着空瓷碗
仿佛星光会撒下自己的灰烬
最终在碗上镀出一层薄薄的结晶
他们边吃着食物
边留下甲状腺肿大的病根
可是你没有病根,吃了太多的海水
把它们变成血管里的暗河
在监狱中,你的手,就像鲸鱼接近阴干的翅
扑打着身下因受潮而字迹模糊的地图
也许他们曾经想象过,诗人是一头鲸
会把海水都吞掉,在大地上露出光滑的脊背
我曾渴望大地上都是盐湖,生长着一群仙鹤
它们的翅膀,裹起盐的雪霰
用来迎合皇帝们关于不死的梦
在生理盐水的不适里
你的苦味最终结晶成盐
撒入帝王们和大臣的眼睛
梦中,我自己化身盐柱
梦中的地图,裹住这个星球
海水在盐下面,渐渐变成陆地
我化身盐柱,心想
自己终究不是一头鲸鱼
被皮肤束缚的手
无法挥动起黄海的波涛
最终,我的盐结晶成一棵树
在自己的分子中跃动着不可见的海潮
在历史之岸上站定
被砍伐的其他树,再也无法迎接玉门的晚春
为活命而翻耕的土壤
生长着营养不良的果子
又把古老的化石珊瑚带走
语言的河床不再牢固
漂浮着枣核、牲畜的粪便
和愚公移山时凿碎的石头
盐柱飞速风化为盐粒
埋葬了游动的甲骨文、胡杨和柳树
我的骨头枯瘦,就像青铜的芯子
在终将衰退的语言中
被潮气和沙子隐去了部首
留下一层薄薄的颗粒
混杂着秕糠、稗草的穗
已经成为永恒的银子
在野矿中像风一样吹过
把光射向八十光年以外
汉语的磷片汇入冲积扇中的白沙
过冬
多汁水的白菜帮子,在冬天变硬
就像土地里丰盛的银子
稻草裹住它蜂蜡一样柔软的心
我们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母亲用斧头砍削它
在炉火边化出一滩雪水
外面的雪,还是银色的
就像丰盛的银子,撒在无用的土地上
萝卜花尚未勇敢地从叶丛中
抽出自己的心
农民手中捧着丰盛的银子
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冬天的白菜,像银子一样硬
嘣嘣地反射着母亲的斧子
在开花之前
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面包、香料与玫瑰
汲取着时间、自由和风,仍然不够用
面包、香料与玫瑰,在时间中变得焦黄
也丧失了任何味道,只有马蹄踏过的蓍草
在水泥路上留下无用的符号
我更换着自己的踏脚石,就像在桥上
更换木板前进的革命者
也许一不小心,把石块放入大洋的深处
只看到从淤泥中升起的水泡
也许在我想加速时,时间也在加速
可能吗?内置于每个星球的马达
远远地甩在一匹马的后面
我奔跑时,听到桃花像面具一样脱落
黑奴生出的棕色异种人,站在雨后的桃枝头
打赤脚走路的牧羊人,戴着面具穿过树林
直到无人居住的山谷里,桃花紧闭自己的蕊
汲取着时间、自由和风,望见了前方的革命者
穿过红色的美人蕉,到山涧中
躲避敌人的侦察卫星
他们逃窜时,听到夜莺在叫
因为夜莺也在飞,在属于自己的树枝王国中跳
它的声音就像波浪和柳梢,在光滑的时间之岸上浮动
穿过那些机械手臂可能挡住的巷道
我奔跑时,有工人在广场上打扫完雪水
在城门的后面,数着星星,吃着面包、香料与玫瑰
忘记自己门前的扫帚,已经被白雪覆盖
我奔跑时,着急地写下几行诗,也来不及修改
就那样在风中任剩下的句子忘掉
吃着透明的胡萝卜
吃着尘土
就饱了
吃着无用的
萝卜皮
吃着红色的转基因萝卜芯
吸饱了水,在土中不吃也没用
吃着柳絮、榆钱
衙门外的烟头,一筐筐捡回去
吃着树根和空气中的灰
被高炉烧得猩红
吃着透明的红萝卜
被水浸得没有颜色
没有土豆烧牛肉
没有土豆烧牛肉
也没有罗宋汤
国徽像一些大颗粒
沉淀入水底
把身子探进去,也无法捡起来
国徽的小水泡
在我们仅存的缸中
一条鱼杀死了另一条
血液不会留给异类
把身子探进去
瞧瞧还剩下什么
国徽是唯一的一张脸
当你抬头,就掉进了水缸的更深处
死亡并没有涂着蜜 Ⅰ
死亡并没有涂着蜜
因为它本就是甜的
带着味觉上难以评价的恐惧
天空中有雷声和花朵
闪电那园丁一样熟稔的剪刀
创造着无法预见的植物
街上是半成熟的汽笛声
穿透只剩下碎玻璃的窗户
声音涂着深巷中烤炉的味道
死亡今天藏在山中的小镇
它的吻没有甜也没有蜜
像水中的石头一样沉
死亡装扮成寺庙中的僧侣
死亡装扮成寺庙中的和尚
尽管他也许什么也不信
对于一个沾湿鞋子的少女
死亡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陆地上是鸟群的巢
在裸露的树枝上等待树叶
死亡装扮成寺庙中出走的和尚
在越来越窄小的驿路旁等待旅客
在天快塌下来的地方
有一个和尚从山上走来
托着一朵云,近看是一个少女
她的鞋子上滴着溪水
死亡这个大男子把她在岸上放下
尽管在黄昏前不会有人再经过
树叶在裸露的树枝上尚未完全展开
死亡的重量像羽毛一样轻
大豆小豆和绿豆
大豆小豆和绿豆
满满地煮在锅里
剩下的豆苗和豆秸
在釜底燃烧
在五个湖和四个海
下面是火山,和滚烫的岩浆
我们将煮熟所有的豆子
但在那之前,先把豆子种在东篱下
先把豆子转换基因
使它能像钢丝一样
在豆架上缠绕
使豆苗蔓延在不死的绿色里
无聊的诗人在东篱饮酒
拍着苍蝇,读仲尼的书
任豆子在阡陌上生长
地下是火山,和滚烫的岩浆
在蜜蜂飞来之前
豆苗已准备好绿色的小花
开起来没有任何组织和纪律
在五个湖和四个海
在蜜蜂扒开它们的杯口之后
铜豆金豆和银豆
满满地结在豆架上
就像一粒粒不断生长的玄武岩气孔
一把火使豆秸燃烧起来
隔着一层红红的铁锅
我们将煮熟所有的豆子
送给每一个饥饿的人
死亡并没有涂着蜜 Ⅱ
死亡并没有涂着蜜
当参孙像巨人倒下
砸在自己的影子上
意念集中在广场上绿豆一样的人群
忘记了那个只属于自己的谜语
是在何时被敌人知晓
他所设计杀死的狮子
正有蜜蜂从腹腔中飞走
野花为它更加肥硕
参孙倒下,贴在影子上
结成了蜜,在乱石头堆中
一颗橄榄树从种子中破壳而出
我们没有什么可以丢失的东西
把泼出去的水收集起来,装进竹篮里
是任何人也无法做到的事
普通人很少意识到竹篮打水的失败
既然在语言中,一只篮子,必定是空的
不像铜盆、木盆或荷叶折成的杯子
可以稳稳当当地装住水
想想第一个用竹篮的人,一定很惊奇
是不是总有一些事物,是另一些事物的缝隙?
时间被分成篦子
从土地的黑色头发上梳过
推铁环的孩子
孩子推着铁环
被扫过盲的父亲看见
带着不详的疑虑
铁环之后,是否就发明了战车?
车轮在地上滚,没有边也没有尽头
小麦的麦粒也是圆的
还有伽利略的镜片,第欧根尼的桶
它看起来那么规则
有浅黄色的外壳
油漆未被磨掉
朝巷子深处滚去的铁环
变成一个圆
比圆还要圆
仿佛要无限的滚下去
推着推铁环的小孩
把战争和民族留在身后
被铁环带着,无限地往前走
直到天涯去
2021.7.1-202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