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吉奥乔•阿甘本|特别的存在

王立秋 试译

镜子使中世纪哲学家着迷。他们详细地探究镜中出现的影像的本质:这些影像的存在,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些影像的非存在(nonbeing)是什么?它们是身体还是非身体,实体还是偶性(accidents)[1]?它们和色彩,光线或阴影有关么?它们受区域性运动(local movement)的赠予(endowed)么?镜子又如何接受这些影像的形式?

当然,影像的存在一定很特别。如果它们仅仅是身体或实体,那么它们怎么能占据已为镜子的身体所占据的空间呢?如果它们的空间(所在地)是镜子,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通过移动镜子来移动影像呢?

首先,影像并非实体,而是在镜中——不是在一个地方而是在一个主体中(quod est in speculo ut in subecto)——被发现的偶性。对中世纪的哲学家来说,主体中的存在是无实体的存在——也就是说,不在自身中(in itself,本质地)存在而是在自身之外的事物中存在的那种存在——(采取)的存在样式。(考虑到影像与爱的经验二者之间的接近,但丁和卡瓦尔坎蒂以同样的方式定义爱情也就不足为怪了:“(爱情)是无实体的偶性”。)

影像的两个特征来自它非实体的本性。由于影像并非实体,它也就不具备任何连续的存在,我们也就不能用任何区域性运动把影像描述为运动。相反,在任何一个时刻,影像都是根据注视影像的人的运动或在场而生成的:“像光随光源(照明者)而时刻更新那样,我们也可以说,镜中的影像,随观看者的在场而时刻生成。”

影像的存在就是持续的生成(semper nova generatur),是生成的存在而非实体的存在。每时每刻,它都是新创的存在,就像天使,根据塔木德的记载,赞颂上帝的荣耀而即刻没入虚无。

影像的第二个特征,在于它不随量的范畴(等级)而定;确切地说,它并非形式或影像,而是“影像或形式的模样(aspect)”(species imagines et formae)。本质上,它不可描述为长的或宽的,相反它“只具备长宽的模样”。因此,影像的尺寸(dimensions)不是可度量的量,而只是存在或“习性”(habitus vel dispositiones)的模样、species或样式。此特征——只能指涉“习性”或气质(ethos)的特征——是“主体中的存在”这个表达最有意思的地方。主体中的存在有species、习惯、姿势的形式。它绝不是物,却一直是并且只是一种“事物的性质(kind of thing)”[specie di cosa]。

拉丁语species(我琢磨着这里大概可以处理成“型”——译注),有“外观(appearance)”,“模样”或“视像(vision)”之意,源自词根“看,瞧”。该词根亦见于speculum(镜子),spectrum(影像,幽灵),perspicuus(透明,清晰可见),speciosus(美丽,自我显现),specimen(例子,标志)和spectaculum(景观)。在哲学术语中,species也用于翻译希腊语的eidos(一如genus被用于翻译genos);从此这个术语在自然科学(动物或植物的种属)和商业语言——在商业用语中,species一词指的是“商品(commodities)”(尤其是药品和香料),稍后还有金钱(espèces)——中获得了意义。

影像是本质为species,可见性或外观的存在。如果一种存在的本质与它被看到的那种存在(being given to be seen),与它的模样相符的话,那么,这种存在就是特别的(注意special与species也是同源的——译注)。

特别的存在绝对是非实体的。它没有本体的位置,但它却发生在主体之中,在这个意义上说特别的存在就像一种习性或存在的样式,就像镜中的影像。

镜子使我们发现我们有影像的地方,同时,也是影像与我们分离,我们的species或imago(意象)不属于我们的地方。在镜中对影像的感知和对自己的认识之间,有一道裂隙,中世纪的诗人们称之为爱。在这个意义上说,那喀索斯的镜子就是爱的源泉,激烈而骇人的领会:影像是又不是我们的影像。

如果裂隙被抹除,如果人在影像中认出自己同时没有被误认而在影像中陷入爱情——哪怕只是一时的爱——那么,这就意味着他不再有能力去爱;这也意味着我们是自己species的主人,我们与species相符。如果感觉与认识之间的间隙被无限地拉大,那么影像也会(随之)而内化为想象,爱也将落入心理学的窠臼。

在中世纪,species也被称作intentio,即意向(intention)。这个术语命名的是各存在内部的张力(intus tensio),这种张力使存在成为影像(把存在推向影像,使之成为影像),与自己交流。Species就是这种张力,就是每个存在欲望自身,欲望在自身存在中保存自己的那种爱,除此之外,别无所有。在这个意义上说,特别的存在是普遍或一般的(generic)(的存在),就像影像或人类的脸。

Species不会细分属类(genus);它暴露属类。欲望和被欲望的存在,在属类中变成species,使自己可见。特别的存在也不意味着与专属于它的这样或那样的品质(quality)同一的个体。相反,它指的是可以是任何一种存在的存在(essere qualunque),因而也就是——一般地无差别地(generically and indifferently, 属类地未分化地)——是(is)它的每个品质的存在,这些品质附着于存在,同时又不允许存在与它们中的任何一个等同起来。

“可以是任何一种存在的存在是可欲的(Whatever being is desirable,对照上文,说的不仅仅是“无论什么存在都是可欲的”——译注)”是同语反复。

Specious首先意味着“美丽”,只是在后来,才有“不真实,外观”的意思。Species一开始被定义为使(事物)可见的东西,后来才成了分类和等价的原则。“特别[far specie]”可以有通过不合于既定法则而(在消极的意义上)“令人吃惊,使人惊讶”的意思,但个体建构一个种属并共同归属于一个同质分类的观念更令人安心。

没有什么比这种双重的意义更有启发性了。种属是把自身呈现给(外界的)凝视,对(外来的)目光进行自我表达的那种东西,是使(事物)可见,同时能够——且必须,不惜以一切代价——为建构某种同一性而被固定在某种实质或特定的差异之中的那种东西。

起初,persona意味着“面具”,也就是说,某种非常“特别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基督教神学用这个术语来翻译希腊语hypostasis(本质),使面具和实体联系起来(三位一体,单一实体中的三个位格)这个事实,更清楚地表明人(person)被赋予的本体的、心理学的和社会的历程(process)的意义了。人是species的容器(containment),为与species同一而把它锚定在实体之中。身份证包含着相片(或捕捉species的其他手段)。

无论在什么地方,特别的(存在)都必须被还原(或削减)为个体的(存在),而个体的(存在)又必须被还原(削减)为实体的(存在)。Species向同一性和分类原则的转变是我们文化的原罪,是我们文化最不可取代的装置[dispositivo]。以牺牲其特殊性(specialness)为代价,事物被个体化(personalized)了——被指涉为同一性(被当作同一性来指涉)。当一个存在——一张脸,一个姿势,一个事件——不与其他任何一个他者类似,而类于所有的他者时,它才是特别的。特别的存在是讨人喜欢的,因为它出众地把自己供给共同使用(common use),而不可能是个体所有物(property)的对象或客体。但若无个体(的存在),使用和享乐也是不可能的;没有个体(的存在),就只会有占有和妒忌存在。

妒忌(的存在)把特别的(存在)错当成个体的(存在);野蛮(的存在,the brutal,对应上文的占有,appropriate——译注)则把个体的(存在)混同于特别的(存在)。少女(jeune fille)妒忌自己。模范主妇则使自己变得残忍。

特别的存在除自身的可传达性(communicability)外并不表达什么。但这种可传达性逐渐与特别的存在自身分离并在自治的领域(autonomous sphere)中被建构起来。特别的(存在)形成了景观。景观是属类存在的分离,也就是说,景观,即爱的不可能和妒忌的胜利。

[注] 译自Giorgio Agamben, Profanations, Translated by Jeff Fort, New York: Zone Books, 2007, p.5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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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偶性[源自拉丁语accidens,“发生的事”,相应于希腊语sumbebekos,来自动词sumbainein,“聚合”或“发生”,译为“相合”或“相伴”更好]亚里士多德把偶性当成一个与本质相对应的专门术语使用,有三层主要的含义。(1)虽不成为事物的本质部分,却是该物固有的、不可分地连在一起的恒常特征。亚里士多德有时也用“特性”一词来表达这层意思。(2)仅仅暂时性地属于主体,其增损并不影响主体保持同一的那些特征。相当于现今所说的“偶然特性”,与如果损失将会改变事物之同一性的“本质特性”相反。(3)第二位的范畴(即实体之外的范畴),是实体的偶性。在另一种意义上,它们也是本质性的,例如,白是苏格拉底的偶性,但在本质上是颜色。把这类偶性称为属性或特性更合适,虽然它们对特殊实体的同一依然无助。它们只能内居于实体,没有独立存在。 中世纪哲学家把“本来的”偶性和“生发的”偶性区别开来,认为前一种属性自身也是一类实在,后一类属性则只是谈论对于客体无关紧要的某种东西的方式。近代哲学则倾向于消除实体和偶性之间的区别,并在某种意义上视偶性为相同于亚里士多德的第三层含义,即属性、性质或特性。因此,笛卡尔指出,如无偶然事,便无科学,洛克区分出了第一性质与第二性质,巴克莱宣称,实体本身只是一系列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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