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49

宁都再梦圆女

汝岂解吾觅，梦中能再过。犹禁出庭户，谁导越山河？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方疑背母至，惊醒失相诃。

【笺说】

此诗作于1939年的赴湘途中，离开浙西奉化，至江西宁都时所作。

从题目中看，钱锺书先生十分挂念女儿钱瑗（昵称“圆”），宁都“再梦”钱瑗，可见钱先生已不是第一次梦见女儿了。

汝岂解吾觅，梦中能再过。

首联二句，起笔就写“再梦”。起句是一个问句：你怎么能知道我在梦中寻找你？——惊讶中是惊喜，要知道钱瑗此年才两岁多。

首联下句，是对上句的回答：梦中你能再次来。正是对钱先生惊诧女儿知道自己梦中“觅”的回应。事虽无理，情却合理。本是自己“再梦”，偏说是女儿“梦中再过”，也是有趣得很。

钱先生曾将梦分为“想梦”、“因梦”，此处因想女儿而梦，是“想梦”之属（见《管锥编》第二册388页）。

犹禁出庭户，谁导越山河？

颔联二句承接女儿“梦中能再过”，再写先生的疑问：还禁止你走出门，是谁领着你爬山涉水来这里？

下句实暗含此时山河破碎，行走之难。钱先生此行赴湘，至宁都，正值日寇侵华，长沙之战，灾民流离，不止山川险阻。对此，徐燕谋的《纪湘行》有更切实的描绘：

车行历崎呕，疾徐漫无节。上坡蜗缘墙，下坡鹿惊筈。时或折其轴，时或脱其辖。人处车箱中，若指之受拶。男履错女舄，痴突互填轧。衣襟污呕吐，行李纷撞捽。壮夫烂漫睡，张口出水鳜。老弱伛偻立，缩头入瓮鳖。……宁都西郭外，冈峦列齾齾。逶迤不可尽，东南界闽粤。……道出宁兴间，地形益刻截。不见水回环，但有石奇倔。……连嶂叠巇崿，屏蔽颇周悉。驰道依山辟，百里开积铁。枫老艳春花，壁皱嵌野蕨。回飙万壑哀，峻坡千盘折。俯瞅飞鸟背，墟落渺蚁垤。苍天为我庐，云霞伸手抺。魂魄逐归轮，生死寄一捩。后峰看却走，前峰又突兀。行尽乱山深，仍为乱山闭。乱山疑神移，飞轮或鬼掣。

可见“越山河”之艰难，能不惊诧“谁导”女儿“越山河”？

首颔二联，四句接连两个问句，写法颇为奇特。钱先生曾在《管锥编》第二册608-10页、《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六百八十一则，均论及诗以“问诘谋篇”，甚至问句多达十多句，如唐代王绩《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篇有十二句，宋陈傅良中篇有十八句。这是中篇插入问句，且有通篇皆问句者，如唐皇甫冉《问李二司直》诗云：“门外水流何处？天边树遶谁家？山绝东西多少？朝朝几度云遮？”宋王安石《勘会贺兰山主》绝句：“贺兰山上几株松？南北东西共几峯？贸得住来今几日？寻常谁与坐从容？”

钱先生说，问有多种，有“不识而问，不解而问恩，不信而问，明知而尚故问，问固多方矣”（《管锥编》第二册624页）。此诗显然是“明知而尚故问”。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俗话说得好，不养儿不知父母恩。钱先生从自己对女儿的感情中，也回思到了自己父亲对自己的亲情。所以，颈联就写到，你祖父对我的关切，像我对你的想念一样多。

上句的“汝祖”——你祖父——指的是钱基博。“盼吾切”——对我的期盼，指的是钱基博对钱先生的关切。

钱基博对钱先生的成长教育既富期待，又十分严厉。钱先生少时，“专爱胡说乱道”，“好臧否古今人物”。考上东林小学后，父亲钱基博为其改字“默存”，意思是叫他“少说话”。钱基博还告诫他“且须善自蕴藏”，不可“自炫聪明”。

十四岁上桃坞中学后，因看课外书太多影响学业，被钱基博痛打一顿；从此用功读书，学业大进。这些都颇可见钱基博陶冶塑造儿子用心良苦（见陆文虎《对钱锺书学术境界的一种理解》，载《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三联书店，2010）。

钱基博在光华大学半月刊上曾发表《谕儿锺书书札两通》一文，文中说：“子弟中，自以汝与锺韩为秀出，然锺韩厚重少文，而为深沈之思，独汝才辩纵横，神采飞扬，而沉潜远不如。勿以才华超绝时贤为喜，而以学养不及古圣贤人为愧。”又说：“纬、英两儿中资，不能为大善，亦无力为大恶，独汝才辩可喜；然才辩而或恶化，则尤可危！吾之所谓恶化，亦非寻常子弟之过。世所称一般之名流伟人自吾观之，皆恶化也，皆增进危险于中国也！汝头角渐露，须认清路头，故不得不为汝谆谆言之！”由此可见，钱基博对钱锺书的期待之切！

方疑背母至，惊醒失相诃。

尾联又回应首联的女儿钱瑗“梦中再过”，说，在梦中正怀疑女儿是背着母亲来到的，忽然惊醒了，没有来得及责备女儿。

尾句的“失”，指惊醒而打断了梦境。钱先生揣测，儿女可能是背着母亲来的，所以，被打断的梦境，应该是对女儿的自作主张的责备。——其实这种“相诃”，也是一种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