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99)《将相和》春风荡漾(二)
袁世海女儿袁菁赠书《早安京剧》,明天开始独家连载《袁世海回忆录》第二卷
解放前,母亲常和姐姐及街坊四邻在一起玩麻将牌。现在解放了,街道上严禁打麻将赌博,对打麻将查得很严,一旦发现将钱和牌都没收,重者送派出所扣留,所以母亲也就不再玩麻将牌了。做针线活儿时就将收音机的声音放大,伴她解闷儿。
“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母亲房里收音机播放周信芳先生的《徐策跑城》,声音很响。
我伸耳听着周信芳先生苍劲有力的唱段,身子随着唱腔节奏摇动。
猛然间,我想起……我速将没喝完的奶放在桌子上,立身出门奔回南屋,拿起福媛已备好要换的衣服、鞋。这时,福媛也跟着进了南屋。
“听着周先生的唱腔,想到周信芳先生演《华容道》时,同台的周仓所戴的八面威(盗头名)很有气魄。如果在八面威的基础上加红绒球和红缨,一定会很漂亮。我得马上去珠市口三义勇戏装店,把廉颇的盔头样定下来,说话就要去天津,免得心里不踏实。”
三义勇戏装店的师傅听说要按我说的样子出个图,遗憾地表示只能照实样画图。我只得再寻别家。刚出店门就发现街对面新开了一家行头铺,进店一问,不料这家店非常愿意出新样,而且答应画好图纸送到家再做修改。我高兴极了,细问方知,这家行头铺是马连良先生投资开的,因为马先生经常创演新戏需要新款服装,一般的戏装店很难满足他的要求,才开了这家能完完全全为他服务的戏装店。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终于戴上了一顶非常适合廉颇人物的盔头。这盔头以八面威做基础保留了八个角,每个角上都垂挂着一个酷似石榴花的红缨,中间一个大红绒球,两旁各衬七个小些的红绒球,下面还有一排白球子。廉颇的这套行头既威武又漂亮还有新意,我满意极了。
当时排戏条件还是很艰苦的,剧团没有排戏地点。新中国实验剧团去天津演出,人员集中住在后台,戏不累,演出后可以排新戏。
《将相和》一剧串排了,我对剧本提出了一个问题:廉颇头场抗秦凯旋受到赵国君臣的热烈欢迎,被缪贤请到府上吃庆功宴。此时,蔺相如是缪府的舍人为宴会唱礼,足以说明廉、蔺二人地位的悬殊,但并未向观众交代廉颇的勇猛善战,是国家栋梁的情节。建议在二场庆功宴上,该让廉颇展示一下战功,为蔺相如后来为国而再三谦让打下基础,并提议编剧可借用昆曲《功宴》的形式。于是翁先生就在这里加了一段曲子《油葫芦》,填写了描写战功的词,我只用动作来表示抗秦得胜的经过。
《将相和》排演顺利。在天津首场试演,就收到很好的反响。最喜欢新中国实验剧团李、叶、袁三人演珠联璧合全本《连环套》的天津老观众,看完《将相和》连连称赞,说开始还有唯恐不过瘾的顾虑,哪想到不仅过瘾而且新鲜,有意义!观众的好评,给全团同志极大的鼓舞,希望带一出好的剧目献给北京观众。
我坐在写字台前打开北京《新民报》,寻找有关《将相和》的戏报。
上演新戏《将相和》的消息登得非常显眼。这篇广告是团委会进行了精心策划的。新中国实验剧团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打破旧京剧班社的束缚而建立的第一个以民主集中制为基础、实行集体领导的新型剧团。为了体现新中国实验剧团的集体性,区别于旧班社的明星制,以新的姿态出现在北京《新民报》上,出现在北京的舞台上。首先改变了头、二、三牌明星制的排列,所有演员不分主次统一字号,以所饰演角色出场先后为序一字横排。明显登出编剧王颉竹、翁偶虹,导演袁世海、孙盛武,并标注是团结抗敌的历史名剧。
我看完很兴奋,觉得这篇广告充分体现了新中国实验剧团在改人、改制、改戏之后的新面貌。想在天津每晚演出后,少春、盛章和我等人吃夜宵时,煞费苦心还真是没有白费。
一九五O年五月二十七日,新中国实验剧团以崭新的面貌首演《将相和》于北京大众剧场。
大众剧场坐落在北京前门大街鲜鱼口内,是北京一座较大的老资格剧场。近百年来有众多前辈名家都在这里演出,直到他们年老在这里告别观众;又有多少青年演员在这个舞台上崭露头角,从而走上成功之路。就是我们这一拨人也已经在这里演过二十年的戏了。
大众剧场外,高声扩音器内播放着:“农人起得庄稼早,收成丰富吃得饱。一家大小乐道遥、兴致高…”欢快的秋歌舞乐曲。观众们穿着白汗衫、背带裤、深色中山装、灰色列宁服、黄色军装等各式服装,喜笑颜开地走进剧场。
剧场检票的工作人员着装整齐,都是国营剧场聘用的正式职工,他们挺直腰杆儿,认真地检票。帮助找座的服务员会马上用电筒照清观众票的排位号,引人入座。大众剧场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剧场休息厅的一个明亮角落开设了一个小卖部,糖豆、瓜子应有尽有,许多观众一窝蜂地围在那里买自己喜欢吃的小食品。小卖部旁边放着一个白色的保温桶,一排排白色的茶杯浸泡在玫红色的消毒液里,剧场免费向观众提供白开水。
这种种新气象,是新中国成立后文化部戏曲改进局接管以来,在马彦祥同志的领导下,从此摆脱了旧社会把头、帮会头的控制。从改革旧剧场的经营管理入手,取消了旧剧场中所谓的“三行”:即小卖行(在剧场内到处卖糖果食物)、茶水行(在剧场内卖茶水)和手巾把儿行,使新剧场秩序井然。走上二楼,呵,包厢已拆除,改成普通座位。
大众剧场到处充满新气象。
不仅如此,剧场要求剧团缩短演出时间(由四小时减到三小时),规定在演出中间休息十分钟,方便观众、方便演员,并且提出谢绝观众带婴幼儿入场,保证剧场的安静。
这一系列的改革为剧团的演出提供了良好的演出环境,为观众提供了优良的服务。可谓旧貌换新颜,怎能不令人振奋!
我记得马彦祥跟大家说的改进局要对大众剧场进行民主改革的话,实现了。共产党说话算数!对此,我颇有感触。
最关键、最兴奋的是《将相和》演出非常成功!无论是蔺相如为保护和氏璧在秦王面前威武不屈、不惜性命只身被叉油鼎,还是渑池会上机智地巧言以对,令秦王不得已而击缶;无论是大将李牧(叶盛章饰)英勇抗御秦军,还是廉颇对蔺相如出身低微、只凭“口舌之功”就被封相的不满而对蔺相如三次横行挡道;无论是相如唯恐将相相争于国不利而三次退让,还是廉颇在虞大夫劝说下明白了蔺丞相的忍让不是怕自己,而是怕将相不和于国不利,幡然悔悟去负荆请罪。最终廉颇与蔺相如二人言归于好,文武同心,每个情节都表演得淋离尽致,恰到好处。
相如很适合少春来演,虽说剧本中没有开打的情节不能体现少春的武打技巧,相如这一角色的分量却可使少春充分展示他唱、念、做的高超水平。我饰演廉颇,想力求表演得唱、念有法,激情有度,尽力以盎然新意来打动观众。
许多观众反映:这新编戏真不赖,又过瘾,又新鲜,还有教育意义!搞革命工作不团结真不成啊!甚至呼吁存在团结问题的同志应该都来看看这出戏,好受受教育!
一位叫徐汲平的在一九五O年十月十七日的《戏曲新报》上,写文章赞这出新京剧演得好:演员是在用思想做戏,而不是仅只以唱、念、做、打来做戏(唱,不是拖长腔;打,也不是打旋子)。
相如从舍人到宰相,身份各有不同;对秦王和廉颇,态度各有分别,李少春先生都演得恰如其分,使其唱、做结合了思想,有变化、有起伏。
廉颇从夸功到负荆,由骄傲到谦虚,在思想上经过了很大的斗争,袁世海先生都演得有曲折、有过程,使其演技结合了性格,有动转、有波折。
就如《酒楼》一场,配角的戏,也演得很精细、很动人,是应用一定的旧形式,却未被形式所拘束,是因为演员将纯熟的形式灵活地结合了剧情。
这出新京剧,干部喜欢,群众也喜欢,是由于这出戏把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结合,收到了良好的教育效果。
希望新中国实验剧团多编演这样的新京剧,给京剧改进工作做出榜样。
新中国实验剧团成功地打响了第一炮。
今日再回首。可以说,新中国实验剧团全面打响了第一炮。它重要而深远的意义在于,它是第一个集体所有制新型京剧团演出的第一个新编历史传统剧,它是一个新的开始!
东方风顺满目春!
大批旧京剧班社纷纷开始整顿改组,改成的新型京剧团像雨后春笋,太平剧社、首都实验京剧团、明来京剧团、进步京剧团…
就在新中国实验剧团公演《将相和》的一个月后,七月三日,谭富英、裘盛戎二人结成的太平剧社也上演了《将相和》。还是当年翁先生写的本子,谭、裘二位根据自己的应工特长,将本子加以增删,加强了唱功,别具风采。
其他一些著名演员也都纷纷上演此剧,如饰演蔺相如的奚啸伯、徐东明、李鸣盛和饰演廉颇的苏维明、郭元汾、王泉奎。另外在青岛的杨宝森、李万春、言少朋和在南京的纪玉良及在天津的白玉昆、李铁瑛也都演出此戏,甚至武汉、福建、石家庄等地都有剧团演出《将相和》。及至一年后,一九五三年,马连良先生从香港回北京后,马上也将我借至他的剧团排演此戏。
不仅如此,其他一些剧团也效仿新中国实验剧团的登报格式,节目单上演员的排名一律以出场先后为序,这一创举一直延续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