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昌(小说)
刘彦昌(小说)
作者:司马夙慧
“刘彦昌死了。”
一场雪已经下了好几天,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刘彦昌平日里总是戴着的那顶蒙着野兔皮的暖帽今天戴在了社长的头上,社长腰间系着一条草绳,把身子躬得很低,阵阵冰冷的风从村外刮来,把社长的帽耳朵掀得竖了起来。每到一家,都狠劲地敲开紧闭着的大门,重复着那句“刘彦昌死了,队上人吃过早饭就去刘彦昌家。”这句话,说话的和听话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似乎都写着两个字是“冰冷”。
刘彦昌根本就不姓刘,是有一年闹饥荒逃难到此的一个孩子,灾难过后,原本是想回老家去认祖归宗的,可听人说,在那场饥荒中家里的人也全都死了,回去也是一个人,所以就再也就断了回到自己的家乡的念头,如此,也就把自己的姓也饿丢了。只因为他总是喜欢唱一句“刘彦昌哭得两泪汪”,高兴也唱,忧愁也唱,吃饱了撑得受不了时也唱,肚子里饿得跟狗舔了的时候也唱,所以,人口普查问到他的姓名的时候,当时的村长就说,就叫刘彦昌吧,反正人们都知道是谁,名字叫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分到土地,享受上国家的救济。就这样,刘彦昌就成了他响当当的名字。
刘彦昌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很招村里姑娘们的喜爱,所以也没费什么周折就找了一个不错的女人,两口子恩恩爱爱,勤勤恳恳,把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可是谁知天不遂人愿,他的妻子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大人和孩子都不行了,急得团团转的刘彦昌对着老天狼一样地长嚎了一声,忽然看见一条狼撞开了紧闭的大门,径直地朝妻子的产房走去,刘彦昌心急火燎地追到了房中时,只听得产房里一声孩子的哭叫。
孩子是生下来了,可大人却无力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三九寒天的,刘彦昌就把儿子用皮袄包裹在胸前,东家一口奶,西家一口奶地讨要着养大,后来还送他上了大专。可谁知儿子把刘彦昌给他上大学的钱毫不稀疼地上了大学生。甚至还没从那所学校里毕业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把个刘彦昌这次真的弄得“两泪汪”了,那些真正没有儿女的到老了还能当个“五保户”,可刘彦昌连个当“五保户”的资格也没有,所以,所有的苦难他只能一个人死撑着。
隆冬腊月,黑夜漆漆,寒风绕着刘彦昌破旧不堪的房子“冻啊,冻啊”地乱叫着刮过来,又刮过去,一只寒鸟卷缩在院角一棵大榆树上“嘶零零,嘶零零”地叫得刘彦昌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刘彦昌从梦中醒来,拉开昏暗的灯光,想拉起被子裹起自己的头,再睡一会儿,可是包紧了头,却露出了脚,比先前更觉寒冷,冻僵的双手不经意间在被窝里触到了两块冰凉冰凉的东西,刘彦昌爬起来看时,原来昨天晚上临睡前,忍不住腹中的饥饿,吃了两个冻得结了冰的煮洋芋,半夜时就觉肚子胀,在被窝里放了几个连环冷屁,这会儿已经被冻得结成了冰块子,正冷冰冰地躺在被窝里。
刘彦昌倒吸了几口凉气,看看自己东跑西跑北跑南跑跑光阴的双腿渐渐地变得又细又瘦,并且还慢慢地长出了黄褐色的毛,两只脚也变成了爪子,看上去像是狗的,可又比狗的爪子大了些。刘彦昌不由心里一惊,再看自己那双年挖月挖日挖时挖挖钱财的手也变成了爪子,不由摸摸自己的屁股,也长出一条向上卷曲的尾巴,只是看不清自己的嘴脸,但摸了一把,也是毛茸茸一片。
刘彦昌急忙找来镜子一看,啊,镜子中出现的是一条完完全全,十分可爱的狗!
做条狗多好啊,再不用看人们的眉高眼底,也再不用朝也盼,暮也盼地盼着儿子归来。刘彦昌忍不住心中的那份激动,一下子像疯了似地在雪地上跑了好几个来回,并且还忍不住吞下了好几口雪,着实地大喊了几声,可就是声音怪怪的,根本不像原来的那个自己喊出来的,他试着唱了句“刘彦昌哭得两泪汪”,也是走腔走调的难听。
这时,天已经大亮,但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一个半老的女人正从山路的另一头慢慢冒雪走来,刘彦昌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
是她,童晓玲,一直藏在刘彦昌心中的那个女人!
刘彦昌忍不住心里的激动,就不顾一切地向童晓玲追了上去。童晓玲一看眼前的情景,心里一阵惊慌,下意识地高喊着“疯狗,疯狗”,一边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跑了进去。
在外游荡了好久的刘彦昌觉得有些饥饿,就沿着熟悉的小路,径直地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雪,还在飘着,席片大小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地上,迅速地埋住了行人的脚印,刘彦昌回过头去看看,雪片也埋住了他来时留在地上的爪印。一向空寂的庄院里,搭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篷,篷里摆设着几条板凳和两张桌子,篷下也汇集了不少的村里人。刘彦昌一个个地看了过去,社里的男人们几乎全都在这里,有几个袖着手,脸上像是冻僵了一般,没有一点表情,有几个则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一起说着笑话。
童晓玲和几个女人也在篷的一角有说有笑,刘彦昌就从人群里挤过去,对童玲玲寒喧起来,可是说了好半天,她连一句也没有听懂,也没有对刘彦昌说出半个字,只对旁边的另一位女人言道:
“你看这条狗,对着我吠了好半天,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这是不是刘彦昌家的狗,把你记住了,看着你亲热啊。”站在童晓玲身旁的一个女人打着趣,“你跟刘彦昌可是一对好情人啊,哈哈,如今情人死得硬梆梆的,咋没看见你哭啊,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哭着爬在地上起不来了……”
童晓玲接过了那个女人的话茬:
“啥情人,就是在一起开了几句玩笑,没想到这刘彦昌还真就当真了。”
“哈哈,他可没少帮你的忙啊,三天两头帮你干地里的农活,我们谁不看在眼里啊。”那个女人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童晓玲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
“谁稀罕他那个,穷得连个屁都夹不住,就是到我家里混着吃个饭么。还不是情人,就算是个情人,如今也死了。情人吗,就像玩手机的一样,玩旧了,不爱玩了就换一个新的,你会把一个手机一直玩着不换吗?”
刘彦昌听了她们的话,不觉悲从中来,在心里翻滚成两行浊泪,沿着狗脸流了下来,洒在冰冷的地上,很快地结成了冰,可是谁也没有看到。自己对童晓玲可是一片真心啊,虽然童晓玲只给过他一次温柔的抚摸,但那已经足够,他深深地记住了那只温情脉脉的手。唉……
刘彦昌回过头去,看看周围的一切。自己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粮食正被这些来人大公无私地磨成了面粉,蒸成了花卷,一口接着一口地吞下去,还有几个在临回家时还不忘悄悄地兜了几个回去,这让他刘彦昌直从心底疼到了心外。
听社长话里的意思,好像村里还死了一个什么人,将死讯在朋友圈里发了出去。初时村长并不赞同发什么朋友圈,说是发了也没有看,别的人就建议他把死因说得离奇点,说不定人们就会转发,看的人多了,他的儿子说不定也能看到这则信息,也说不定也就回来了。
刘彦昌也不多想,径直朝一盘花卷走去,想拿起来就吃,可是却被旁边的一个人狠狠地踢了两脚,刘彦昌本想奋起抗争,可一看那人的个头,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得弱小,只好一边哭喊着,一边夹紧尾巴极不情愿地跑出了自家大门。
刘彦昌已经在外面转悠三天了,雪还在下着,地上的雪越来越厚,傍晚时分变得更加出奇的寒冷。刘彦昌虽然心里有许多的委屈,也有许多的不甘,但他还是终于认可了自己目前的身份,自己真的已经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看看那些拴在缰绳上的狗,被人们称为拴狗,它们一日三餐无忧,用不着东奔西跑地求得温饱,可是它们却失去了自由。而像自己目前这样的,就被人们称为游狗,虽然有着绝对的自由,可以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一日三餐终无保障,常常是被饿得毛长骨瘦。这样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又来到了自家门首,一看大门虚掩着,它有了前几次地经验,这一次一点都不敢弄出声音,就仅量地缩着身子,慢慢地把门挤开了一条细缝,轻轻地钻进了院里。
挂在上房檐上的那只灯散发出昏黄的光线,把整个院落照得半暗不明,白天曾经拥挤在这里的人们已经早早地回了家,刘彦昌四处嗅了嗅,终于找到了一块别人吃剩的骨头,但是冻成了冰棒,他费劲地啃了啃,到底还是啃不动,只能用舌头慢慢地舔着,但只能解馋,却无法疗饥。刘彦昌想到厨房里找几个花卷充饥,但试着开了几次厨房门,紧紧地锁着。他转眼一看,上房的门开着一条细缝,温柔的光线正从那条细缝里像水一样的流出来,在地上流成了一条小溪。
刘彦昌走过那条小溪,挤进了上房。
房子里比平日里暖和了许多,当地上也多了一个钢皮火炉,火炉里的火正在“洪隆隆,洪隆隆”地燃烧着,连半截炉筒也烧红了。再看看那张桌子,上面除了摆放着献食之外,还立着一个灵牌。刘彦昌仔细地看了看灵牌,那上面的字他是认得的,这不就是“新逝显考刘严君彦昌之灵位”吗,啊,难道自己死了吗!刘彦昌不禁被惊出一阵冷汗。但很快就淡定了下来,想想自己过的日子,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死了也是一种解脱,但就是不明白,自己生前胆小怕事,吃得淡,穿得烂,人前连个大屁也不敢放,怕伤蝼蚁轻移步,怜惜灯蛾晚点灯,这死后咋就转世成了个游狗了呢?是不是纸钱烧得少了,没钱贿赂那些鬼神,才落得个如此这般的下场呢?唉,看来真的是阴阳一理,有钱买得鬼推磨,没钱就成推磨的鬼。
泪眼昏花的刘彦昌看了看自己的炕,都几天没有放火烧了,炕也变成冰窖了吧,他向炕上看了看,是那个不小心的把一对软嫩嫩的白面大馒头放在了炕上啊,刘彦昌也不用多想,就扑向了馒头,可还没等一口咬下去,那一对馒头就动了起来,吓得刘彦昌赶紧从炕上跳下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被窝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那个男的正是自己多年不见的儿子。刘彦昌想上前和儿子相认,可猛然想起现在自己的这幅尊容,就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地爬在炕头下面。
过了好一会儿,刘彦昌才听到炕上的动静慢慢地静了下来,他伸了伸压得有些发麻的四肢,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腰身,顿时看到了摆在桌上的献饭,就一下子扑了上去,可谁知心急做不了好道场,一脚没有踏稳,身子一歪,弄倒了桌子上的蜡烛,他往旁边一躲又弄倒了香炉,他一躲香炉,却不小心把自己重重地摔了下来。
刘彦昌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的腿又慢慢地变成了人形,再看看自己的手,也变了回来,他急切地摸摸自己的尾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看着变回了人形,就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高兴得伸伸手,踢踢腿,弯弯腰,最后忍不住大笑了一声。
这一笑就惊醒了梦中的人,刘彦昌的儿子一看地上的情形,一下子躲到了那个女人的身后,刘彦昌走上前去想解释一番,可是他的儿子把那个女人向刘彦昌的怀里一推,乘着刘彦昌躲避的空儿,赤条条地向屋外跑去。
不一会儿就惊动了村子里所有的人。有人说一定是诈尸了,于是全村里就没有一个敢去刘彦昌家看一看的。最后自然就想到了村里的阴阳先生冷论仁。
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冷论仁,一边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一边听着村里人的叙述,最后转了转眼珠子,就慢腾腾地问道:
“刘彦昌是个属啥的?”
来人里有知道刘彦昌生年相属的就告诉冷先生,刘彦昌是属兔的。
冷先生战抖着黄褐色的山羊胡子,扬起左手,掐着指头算了算:
“嗯,这事情还大着哩。嗯,这我还不能去么,因为我正好是个避相啊。嗯,这事,嗯嗯。是这样吧,在村里找几个三十岁以下,有力气,属狗的人,把家俱拿上就治服了。嗯就是,兔子最怕的就是狗,几个属狗的去,就把他的瘦肉吃上了,嗯,不用怕,世上哪有个公的怕母的,活的怕死的……”
无论冷先生说得多么在理,但那几个人还是不肯放过,硬拉强推,要冷先生去正个胆。冷先生强辞不过,就被那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出了大门,正要走上村道,突然听冷先生说错穿了自己老婆的鞋,说着就回家去换鞋。
那几个人在路上等了好久,可还是不见冷先生回来,就又到冷先生家里去找,可这次却连个冷先生的影子也没找着。想必是这家伙早已去了溜州了吧。
等全村人全部到齐,壮着胆子到了刘彦昌家里时,早已是天色大亮,雪虽然还下着,但已经收敛了许多。听了冷先生的话组织起来的十多个属狗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沾满了粪便等秽物的铁锨、铁钗、镢头,一路高唱着涌向了刘彦昌家,可是到了刘彦昌家的门口,谁也不敢先踏进半步。
刘彦昌听到了门上的动静,就从上房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人们从刘彦昌的交谈中,慢慢地才知道这不是诈尸,因为诈尸是蹦着走,而刘彦昌跟平日里一模一样,也许是他又真的活了过来。
“唉,要死就一茬死老实,我这次把这家里的东西能卖的卖,能抖的抖,以后就再也不来这个破地方了,你咋死着死着又活过来了啊,折腾人的这种人啊,就是死也不老老实实地死……”刘彦昌的儿子这时已经不知从哪儿捡了件衣服穿在了身上,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他又把这几天村里人为了把刘彦昌一土为安而宰杀羊时剥下来的那张羊皮披在身上,从人群里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出来,活像一条披着羊皮的狼。
刘彦昌终于又活了过来, 人们又听到了“刘彦昌哭得两泪汪”的秦腔。村里村外的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飘着,人们的心里怀着一种沉重,不时地看看天空,这场冬天的雪,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停下来啊!